
中国儿童文学自五四时期便与民族国家建构紧密关联。梁启超提出“少年强则国强”,将儿童定位为“未来新民”;左翼文艺运动进一步强化儿童文学的使命,要求其“竭力和一切革命的斗争配合起来”。这种传统形成了儿童文学中国家本位与儿童本位的双重基因:一方面,国家叙事需借儿童视角实现“软性着陆”;另一方面,儿童成长需在国家话语中寻找精神坐标。然而,当代儿童文学面临三重挑战,一是宏大叙事与儿童的疏离感。历史主题易陷入概念化表述,与儿童生活经验脱节;二是符号转化的单一性,民族文化符号多停留于风情展示,有待升华为共同体精神资源;三是教育与审美功能的失衡,过度强调教化性而弱化审美性,导致“载道”与“趣味”的对立。
赵华的《银骆驼》通过书写蒙古族老牧民拉克申与汉族男孩浩博的戈壁相遇,串联航天基地建设史与蒙古族牧民奉献史,为上述问题提供了创新性解决方案。本文以此文本为切入点,结合儿童文学理论,探究其家国叙事的融合机制与实践启示。
一、双重叙事结构:历史记忆与童年经验的互文性重构
在新时代背景下,如何将家国情怀有效融入儿童的精神世界,使其既深刻理解历史脉络,又能主动传承民族精神,已成为儿童文学创作的核心命题。这一命题要求创作者超越简单的历史复述,需通过艺术转化构建儿童可感可知的“情感通道”。赵华的《银骆驼》正以双线并置的叙事策略,为这一难题提供了创新性解决方案。
小说采用现实与回忆交织的双线结构,通过时空维度的精密编织,弥合了国家宏大历史与儿童个体经验之间的裂隙。现实叙事线以汉族男孩浩博的戈壁暑期见闻为框架,借助儿童天然的好奇心(如对“银骆驼”之谜的追问、对白骆驼查干身世的探寻、对沙漠“珠穆朗玛峰”的探险等)自然牵引出历史线索。这一设计将儿童视角作为叙事动力,使历史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成为可探索的“谜题”。历史叙事线则通过蒙古族老牧民拉克申的回忆,重现军民共建航天基地的壮阔往事。拉克申妻子生育时因通讯落后引发的悲剧,使卫星建设从宏大的国家命题落到了每个小人物身上。牧民搬迁支援基地建设、挨饿年代送去羯羊共渡难关、卫星建设者舍己救人的壮举等细节,使荡气回肠的中国航空工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历史,在一个个具体可感的人物、故事中清晰起来,历史不再是冰冷、简单的数字和介绍语言,而是有温度的、值得被崇敬和珍惜的生命记忆。
双线在“寻找卫星残骸”这一核心事件上交汇,形成历史与现实的情感共振场——浩博的参与感让历史事件转化为“亲历式体验”,而拉克申的回忆则扩宽了文本的叙事空间和情感维度。这种双线结构也促使作者创造性使用了“儿童提问-历史应答”的对话机制,即以儿童发问激活历史记忆,实现了价值的三重突破:一是认知具象化。科技史诗被转化为儿童熟悉的文学意象,由审美进入价值传递。二是情感锚点生成。双线叙事使儿童能够触摸历史的温度,个体情感与家国大义在同频共振中实现共鸣;三是代际精神传递。老人讲述历史与儿童探索当下的互动,构建了跨越时空的“教育共同体”,使家国情怀从“被灌输的知识”升华为“主动传承的信念”。
通过《银骆驼》的创新实践可以看出,家国情怀的传递需以儿童经验为基点,通过叙事创新将历史转化为可参与的精神探险。唯有当儿童在文本中“看见自己”、在行动中“成为主角”,历史记忆方能真正沉淀为文化基因。
二、民族符号的创造性转化:从地域文化到共同体精神
在全球化与现代化双重浪潮冲击下,如何通过地域文化的传承创新增强民族凝聚力,成为新时代文化建设的重要命题。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增强各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为地域文化发展指明了方向。赵华长篇小说《银骆驼》在文本实践层面提供了典型案例。小说对蒙古族文化符号的运用,突破了风情猎奇层面,实现三重意义升维。
(一)物质符号:器物功能的重置
小说对蒙古族物质文化符号进行了创造性转化,使其超越地域局限,升华为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白骆驼查干”与“银骆驼陨石”的意象建构。白骆驼作为蒙古族游牧文化的典型符号,在小说中被赋予寻找航天遗迹的使命,其跋涉轨迹成为连接民族传统与国家事业的象征路径。当拉克申坚持在戈壁寻找“银骆驼”(卫星残骸)时,土尔扈特部传统的“敖包祭祀”仪式被重新诠释:“将陨石献给航天英雄”的行为,使民俗仪式升华为对国家奉献精神的礼赞。这种转化印证了“文化符号层级跃迁”理论——地域性象征符号通过与国家叙事的结合,转化为承载共同体记忆的关键性象征符号。
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蒙古包、马鞍、银碗等物质符号,同样被赋予新的时代意涵。当航天工作者在蒙古包中与牧民共饮奶茶、商讨基地建设时,传统生活空间转变为民族协作的实践场所,各民族共享的器物通过“使用场景的重构”,有效促进了文化互鉴与情感共鸣。这些细节表明,《银骆驼》通过物质符号的功能重置,实现了蒙古族文化元素从地域特色到国家叙事的审美跃升。
(二)伦理符号:传统价值的现代共鸣
在制度文化层面,《银骆驼》体现出传统伦理与现代价值的融合。小说对蒙古族制度文化的呈现,聚焦于其伦理观念与现代共同体理念的契合性。土尔扈特部“东归精神”所蕴含的家国情怀,在支援航天基地建设的情节中得到延续。当牧民为支持基地建设而集体迁徙时,拉克申的独白“草原的雄鹰飞得再远,也要回到孵化的巢穴”生动诠释了“保家卫国”的传统伦理如何转化为建设现代化国家的集体行动。这种转化印证了区域文化传播的核心在于彰显“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和包容性”。另外如小说中反复强调的“诺言如磐石”蒙古族信义观,则成为维系军民关系的精神纽带。拉克申用三十年坚守寻找卫星残骸的承诺,这一行为超越了个人诚信范畴,成为民族间信任的隐喻。正如冯臻在评价小说时指出:“将‘两弹一星’精神和土尔扈特的‘东归精神’融合,彰显爱国主义精神”。通过挖掘蒙古族伦理与现代价值的共鸣点,《银骆驼》成功将地域性道德准则转化为支撑共同体建设的普遍性精神资源。
(三)精神符号:地域情感的共同体赋义
在精神文化层面,《银骆驼》注重通过地域情感向国家认同的升华。在精神文化维度,小说通过蒙古族英雄史诗的叙事传统与航天精神的互文,实现地域情感向国家认同的升华。牧民们将航天工作者称为“穿白袍的巴特尔”(英雄),用传统歌谣赞颂他们的奉献精神:“银河落地的光芒,是长生天赐予草原的哈达”。这种诗意表达将科技成就转化为民族文化可理解的价值符号,创造性地实践了“文化心理全方位嵌入”机制。再如,汉族男孩浩博在参与寻找“银骆驼”过程中,逐渐理解“骆驼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牧民心中的家人”时,则象征了不同文化背景个体对共同体价值的认同过程。《银骆驼》中这种通过精神符号的转化使儿童自然而然感受到的情感引导,证明地域文化所蕴含的情感力量,能够成为促进“五个认同”的催化剂。
简言之,赵华《银骆驼》的创作实践,为地域文化赋能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了重要启示。其成功证明,唯有将地域文化置于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定位,在尊重文化多样性的同时强化共同性建设,才能真正实现费孝通先生倡导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三、儿童本位的价值传导方式
儿童是新时代的创造者,审美文化书写的基点。《银骆驼》以儿童本位的深度内化与情感审美的艺术转化,为新时代家国情怀教育提供了兼具文学性与教育性的艺术范例。
杜威“以儿童为中心”的理念,始终是衡量儿童文学的核心标尺。然而,儿童本位并非简单的视角切换——许多作品(如《呼兰河传》)虽采用儿童视角,内核仍是成人意识与经验的投射。而《银骆驼》则真正将儿童本位内化为创作观。如,对儿童心理真实的细节赋形,粟司令员赠送陨石时,作者未聚焦受赠者拉克申的激动,而是着力刻画浩博等孩童面对陨石的“好奇触碰”“惊喜欢呼”与“连环追问”。这种对儿童瞬时反应的精准捕捉,凸显作者对儿童心理逻辑的深刻体察;再如,游戏精神在叙事中的渗透,骆驼赛跑的竞技张力、沙漠探险的未知挑战、卫星发射的模拟游戏,均以儿童行动逻辑展开。这些情节不仅是趣味点缀,更是作者深入儿童认知领域(细度)、情感需求(深度)与行为模式(广度)的具象证明。
这样深切的儿童本位叙事使儿童从“观察者”升格为“体验主体”,历史叙事经由儿童感官过滤后生成意义,使文本成为儿童精神成长的容器而非成人意志的传声筒。
在情感教育方面,《银骆驼》也通过十分巧妙的审美转化得以实现。文学的审美教育功能并不能自动生成,它必须依赖于对儿童心理的体察与巧妙的艺术性转化,正如别林斯基所论,儿童文学“不但要有生动的想象力,而且还要有生动活泼的、富有诗意的、能够以活生生的、光彩夺目的形象来表现一切事物的幻想能力”(周忠和编译:《俄苏作家论儿童文学》,郑州:河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3年,第7页)。《银骆驼》的独特性在于,通过对美质人物的精神熔铸实现情感教育。如蒙古老者拉克申为寻陨石倾尽半生的坚守、航天战士火灾中以身躯守护设备的牺牲等,以血肉丰满的人物和情感浸润的叙事,将宏大精神转化为可拥抱的生命温度,以审美浸润替代道德说教,使价值观传递成为情感共鸣的副产品。在人物形象(美)→情感共鸣(善)→精神认同(真),这一链条中实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成逻辑,也形成了文化接触(跨民族相遇)→情感共鸣(理解牺牲本质)→价值认同(主动传承精神)的接受机制。这种创作范式证明了唯有当儿童在文本中“亲历”而非“被告知”,才能真正实现“以美育代说教”的儿童文学理想。
概而论之,赵华儿童长篇小说《银骆驼》通过现实与历史双线交织、蒙古族文化符号的审美升维、儿童本位视角的价值传导三重机制,重构了“军民共建航天基地”的国家记忆,为儿童文学参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以小见大”的叙事范式。这一实践不仅拓展了儿童文学的历史书写维度,也为新时代儿童文学赋能国家认同教育确立了方法论参照。
《银骆驼》的作者赵华
赵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银川市作家协会顾问。出版有长篇小说《圣殿之路》《店长》《贺兰山下》、散文集《简泉》、科幻小说《火星使命系列》《大漠寻星人》《地球守护者系列》《贺兰山少年科幻系列》等百余部,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小《十月》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广东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宁夏文学艺术奖等奖项。
本文作者介绍:李丽,文学博士,宁夏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银川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儿童文学研究。本文系国家社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儿童文学文献资料的整理研究与数据库建设(22&ZD275)”;“地域文化视野下的宁夏儿童文学研究(21NXCZW0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