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枚与尹氏父子的食之缘
文/王西平
尹继善,满洲镶黄旗人,大学士尹泰之子,府雍正、乾隆时期任刑部尚书,兼管兵部,加太子少保。官居一品,相当于副国级职称的大人物,而且还是乾隆的儿女亲家。
尹继善这人好吃善饮,还喜欢吟诗作赋,江湖传言“斗诗狂人”,经常约人打“诗战”,令同僚苦不堪言。在他担任两江总督时,经常同袁枚这些文人泡在一起,赋诗论文、品评美味,江南的空气中混和着被泥墨印色浸染的清风明月。那时候,袁枚只是个小县官。
按理说,怎么着也高攀不上这样的大官,机缘在于,袁枚任职的地方在“两江”管辖范围内,尹继善下乡考察工作时,被小袁的精神气质和干劲所吸引,加上都是吃货,有共同话题,很快一拍即合。
尹继善身边还有个小吃货,那就是尹似村,二人一见倾心,鱼传尺素,相识相惜数十载。
在袁枚所有的诗文中,关于尹氏父子的多达二百余篇,字字句句,真情流露,绝非泛泛应景应时,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诗人,在他先后哭走了尹氏父子后,自己也挥别随园,悄然谢世……
一
乾隆二十九年十二月,第一枝腊梅在南京玄武湖冒寒盛放的时候,两江制府接到了圣主开春南巡的消息,尹继善立刻召开会务,成立精锐的工作小组,根据皇上行程路线,加紧做攻略以及各种应急预案——既要在皇帝登陆的长江口岸做迎驾庆典事宜,还要在南京摄山下举行欢迎宴会,这两件大事是承接关系,缺一不可。
这期间的筹备,演练,就是一场允许“试错”的盛会。于公,作为封疆大吏责无旁贷,于私,作为乾隆的亲家人,年愈七十的尹继善必须亲自督导才显诚意。
尹大人招集庄经畬、魏廷会、袁枚等名士,于山光水色中,赏戏听曲,轮流置酒,出谋划策找灵感,为的就是届时好给乾隆帝充分展示江南人的生活美学。
袁枚是当任不让的座上宾,有时候太晚了便留宿在尹府,正所谓“偶然三日别,定有四更留”,二人经常躺在太师椅里,说鬼评羹,赏玩喜笑,漏盏不休。
袁枚向尹继善介绍《随园食单》与《子不语》的撰写情况,并分享了个中精华片章,听得尹大人直呼过瘾,眼睛放光,他一把将袁枚拉到一旁,说子才小弟,将你的私房食单精选一部分用于迎驾宴席,同时嘱咐,一定要带上你的家厨到民间去,那里的天地更广阔,或者到各个达官豪绅家里去搜食,春节期间搞一次集中品评。
新春第一天,江南的小寒风缓缓地吹着,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梅香,50岁的袁枚披上披领,夹上他的美食小本本,去尹继善家汇报工作,品定收集来的各种美食,顺便将尹家的食单做个调整。这事尹继善有诗作记录,“秦淮何处迭为宾,遍把疱人等次分……”相当于搞了一次美食品鉴大赛。
袁枚也将有关尹继善的饮食趣事记录在了《随园食单》里。
现在捧起这本书的时候,即便烟雨江湖迷雾重重,却仍能感受到三百年前尹继善品鉴美食的灵动与优雅来。
尹先生曾夸自家做的鲢鱼最好吃,不过在袁枚看来,烧得太熟了,汤汁重浊,吃起来黏滞,如果改善,可以参考一下苏州唐氏炒鲤鱼片的做法,并强调,下锅后不要煮得时间太长,“二分烂”便可起锅。
说尹继善最喜欢吃鹿尾,但这种食材在南方很欠缺,而且价格比猩唇、驼峰这些奇珍异品还要贵重,若从北京运来,又不新鲜,怎么办?这个难题又一次交给了袁枚,袁枚带领家厨,经过多次实践,最终认为用菜叶包起来上锅蒸制,清而不腻,香有别韵,很不错。
最让袁枚津津乐道的是尹家的风肉,其做法也录入了《随园食单》。将一整头猪斩成八块,洒上炒盐细细按摩,待充分入味后,高高挂在通风处阴干。夏天吃的时候,先放水中泡一宵,再煮。削片时,用快刀横切,光滑平整,上盘好看。
尹家的风肉做得精致,经常向皇宫里的亲家人进贡。袁枚感叹,徐州风肉早在两汉时期,就已经掀开了中国饮食文化璀璨的一页,如今风华不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毫无疑问,袁枚是尹大人贴身的“美食高参”, 爱读诗书又恋花的他,手里经常捻枝牡丹出入于两江制府,一度“直入内室”,为尹大人源源不断地奉献美食,搞得尹继善穿着睡衣接待他,一来二往,留下了不少手札,这些反映袁枚与尹家交往的亲笔信收集在了《小仓山房尺牍》中。
《小仓山房尺牍》这本书记录了袁枚辞官后闲居南京时,读书、放鹤、恋花、贪食的清幽生活。这段岁月静好的日子,基本远离了官场,因而大可散开缰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正所谓,我以我手写我心,我以我心吐真情,爱咋咋滴。
也不光是袁枚给两江制府送吃的,有时候,尹继善也会派人给随园主人送吃的。更多时候,是希望袁枚吃后能够反馈一些改进的意见。
书中《病中谢尹相国赐食物》一文,是袁枚写他病中收到尹先生快马传来的美食,感恩之际,溢于言表。当然,随美食而来的,还有尹新鲜出炉的诗作品。这种表面送吃的,却夹带“诗货”的交际方式,现在看来,不可思议。
袁枚自然先是夸一番尹相国的诗,他说,您的诗我收到后,“如春波过风秋云过月,层见叠出,而意思无穷,当即熏笼壁间,恐江城碧纱从此价贵,随园庭榭将终宵有丝竹之声,”这话品起来似有浮夸,甚至肉麻。
不过要知道,袁枚的仕途,全仰仗这位贵人,他是袁的提携者、大恩师。尹继善呢,比袁枚大21岁,当然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想想,这样一位人物给袁枚寄来他的诗作,作为晚辈,能不感恩戴德吗?
当然,尹先生跟那些风庸附雅爱装门面的官僚不一样,论诗的水准,他写得平淡却也工稳,但也远远比不上袁枚的纯出性灵、潇洒自如。由此来看,尹先生寄食物的同时夹带自己的作品,人家已经亮出了姿态:诗歌可以点评,美食品后也要给出见解啊!
那么,尹继善给袁枚到底送来了什么呢,原来是公鸡一只,冰梨一筐。很明显,是希望他好好补补身子。
可惜袁枚说他最近得了风寒,“饮苦口之汤”,正在喝中药呢,面对这些美食,一点胃口也没有,无法像以往那样甩开膀子大快朵颐。
唉,他叹息一声,只好送给别人吧,也算是替他享用了,不枉恩师一片苦心。
袁枚只恨自己福份太薄,随后“转恨先生之赐”,说早不送迟不送,为什么偏偏在他生病时送呢,是不是故意的?嘴上在嗔怪,他的内心却是美滋滋的。
二
尹继善有六个孩子,五男一女,都跟袁枚有交往,其中小儿子名叫尹似村,平日喜欢搜罗灵异掌故,有狐鬼精怪小说集《萤窗异草》留世。
时光再闪回到乾隆八年,尹继善代理两江总督,第二年春,邀请袁枚来总督署所在的清晏园做客,初次见面,袁枚给予对方八个字的评价,“八面莹徹,和颜接物”。当时似村也在场。
饭后,在尹氏父子的陪同下,袁枚漫步署园,观赏风景。雨后初晴,十亩方塘升腾起团团烟云,厅堂画舫,水榭池岸,垂柳依依,枫叶点染,莲荷放花,风漾野鱼,名为官舍,堪比山家。
“水边花淡春将暮”,在春光的映衬下,尹似村的性情愈显澹泊,在袁枚看来,这孩子“通家谊重,一见心倾”,小尹也被眼前这位离经叛道的半老头子吸引,因脾性相投,他们数十年如一日,诗文互答,鱼雁往还。
尹似村无意功名,始终留在父亲身边,帮助料理各种事务,业余还可以浪荡交游,陶冶情趣,反正家业殷实,也不差钱。
袁枚与似村走得近是有原因的,与尹继善结识不长时,凡事也不能时时烦扰人家,毕竟总督的公务也是挺繁忙的,一旦有什么需传达,往往由似村来代替呈上,包括各种食单,信札等。
袁枚在《小仓山房尺牍》有六通写给似村的手札,《答似村公子索食物》《复似村》《再复似村》等,其中关于“索食”的这篇,读来既可以了解袁枚与尹氏父子之间的关系,还可以印证他为尹家奉献美食的特殊使命。
札中写道,“前上笋菹蜜饵,是郎主之餐,非先生之馔;不谓公子食而甘之,竟作堂上秩膳之献。”袁枚告诉六公子,说上次给你寄去的笋菹蜜饵,是给你的,不是给尹老先生的,没想到你尝了后觉得味道好,竟然给你父亲送去也吃了。
不过这样也好,袁枚立刻掉转话题,说出了一番高情商的话来,他说给先生吃好啊,这样既能体现公子奉养孝顺的意志,还让我搭上了你的便车,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让我这个学生尽了孝敬之意,免得让别人说我这样不近情理,可谓一举两得。
这笋菹蜜饵,大概是腌制的笋菜,蜜饵是用蜂蜜和面粉做的甜糕,估计是厨子新研发的小菜,没想着立刻呈给尹继善,不料阴差阳错让尹大人给吃到了。
这吃了不要紧,按照惯例,老尹还提了一堆意见,六公子写在信中,快马加鞭反馈给了袁枚:“平章软脆,判别酸咸,油重则濡而不芳,糖多故腻而不爽”,说这道菜口感软脆,味道咸酸,像这样的食物,油太重了就不香,糖太多了就不爽!袁枚一看便傻了眼,果然是江湖老饕啊,什么都躲不过总督那双法眼。
袁枚在回信中大赞尹老先生,称他为“大君子”,“身如雨露村村到,心似玲珑面面通,”果然是个“遇事镜烛犀剖”的人,对一饮一食的要求和指导,做到了“诲人不倦”,更令人佩服的是,他将这种饮食哲学,运用到了办理公务上。
“明知调羹之衣钵,难传粗粝之腐儒,然从此燔黍捭豚小增学问”,老子说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做一个好总督,就跟这烹制美食一样,袁枚说,天下大道,像我等粗俗陈腐的读书人是接不住的,但我从尹先生的教导中,也可悟出些小学问来,这些学问足以让我做好一个称职的监厨,为“大君子”的口福保驾护航。
先生说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尽可呈上来,所以六公子,袁枚嘱咐说,“我不知道您父亲爱吃什么,还请代为探问一下,然后再通知我,好让我为他量身打造,并差人快马寄上门来”。
最后,袁枚对似村说,“仆非新妇,兄恰小姑,故敢布其缕缕”,这话暴露了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就像形影不离的闺蜜,什么事都可以低下头来软谈丽语,抵掌而侃。
袁枚和尹似村的感情,是经过长达三十年厮磨出来的真切。
在《尹似村公子诗集序》中,袁枚将自己称为抱白石的青松山人,将似村喻为随风车的云马公子,倘若多时见不到对方,他便神不守舍。爱是无私的,袁枚曾给似村送汉玉索圈,送玉虾蟆、玛瑙枣,送铜水盂,等等,一些零星琐屑的物器,所以,为的就是“独占”尹公子,“欲足下之衣裳几案,触目皆有山人在其左右故也。”
他还曾将两人的名字并列镌入同一颗图章,袁枚请人画《随园雅集图》,图中共五人,庆兰亦在其中。1788年秋天,似村去世后,袁枚写了好几首哀悼诗,“怀似村诗二章、哭似村诗二章”,情文双至,可泣可歌。
尹继善于乾隆三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逝世,享年76岁。
“知己一生休”,似村在给袁枚的信中,详细提到了父亲去世情况。除了年事已高,最主要的原因是,老先生不信医药,有病硬扛着,加上随驾塞外,连日奔波,累倒了。
尹继善去世后,袁枚悲不自胜,作《哭望山相公六十韵》,凄切婉转,并在数年中,经常梦见尹先生。
世事如棋,人情似纸。嘉庆二年,即1797年,82岁高龄的袁枚,因痢病复发,黯然仙逝,为他鲜衣怒马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从此,随园再无主人。
选自王西平美食随笔集《古味风华录》,九州出版社2025年2月版
王西平,诗人,作家,纪录片导演。曾荣获第二十届(2011年度)柔刚诗歌奖。著有诗集《弗罗斯特的鲍镇》、《赤裸起步》、《西野二拍》,散文诗集《十日或七愁》,饮食文化专著《野味难寻》《吃的只是欢喜》《古味风华录》等,小说集《铁马纪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