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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 :长河(节选)
发布时间:2016/8/24 17:35:55

 

  春天来了,脚步轻轻的,我却不知道。那时候我压根就不知道一年里有四季,而春夏秋冬是完全不一样的季节。不知道枯燥乏味的冬天过尽,万物竞生的春天就会降临。季节的更替,候鸟的来去,万物的复苏,都是很美好的。那时候我却不知道这一切。

我混混沌沌地活着,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正是她告诉我,冬天的尾巴后面跟着的就是春天,而只有到了春天花儿才会开,青草才会绿起来。

她看见人的时候总是很害羞,但不胆怯,总是迎着你轻轻地笑,圆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窝儿,一笑,出来了,不笑就消失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酒窝,但是觉得好看。

她叫素福叶,是田寡妇带来的。田寡妇嫁给了上庄的光棍麻雀,素福叶就成了麻雀的后女儿。

麻雀为什么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外号呢?大概是因为他嘴巴特别爱说话,说起来就不愿意停下,叽叽喳喳,像树上吵闹不休的麻雀吧。麻雀的后女儿可一点不像麻雀,她话很少,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轻轻地笑,老远便在小脸上露出怯怯的害羞的笑。麻雀前半辈子一直打光棍,所以把田寡妇很稀罕,像个宝一样地稀罕着,那程度,都过头了,村庄里的女人们看不惯了,说麻雀哪里是娶了个老婆,简直是接了位皇姑娘娘嘛。

田寡妇的女儿麻雀同样很稀罕。可是,素福叶不怎么喜欢她的后爸。

素福叶刚来的那个春天里的那个中午,我们眼前都亮了一下。当时我们在村口的大路上刨土土玩耍。这路常年被人畜践踏,车轮滚碾,积了厚厚一层虚土。一个人就是轻轻地走过去,裤脚上也会落一层尘土。而我们这帮孩子是不怕土的,就在路上跑过来跑过去不停地嬉闹着,常常把自己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土。这天我们正玩得起兴,锵啷啷——,一阵铃声传来,越来越近,有自行车过来了,我们纷纷躲到路旁给来人让路。

来者是麻雀。他只是按响了车铃,却没有和别人那样骑着车一溜烟过去,他从车上下来了,后座上的女人也下来了,正是田寡妇。车前的横梁上坐着个小女孩,她没有下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蜷着身子坐在那里。麻雀推着车子一步一步走来,距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一直盯着他们看。麻雀脸上喜气洋洋的,老远就冲我们喊道:你们这一伙碎球球子呀,在这里害啥着哩?!转过头向身后的女人笑道:这都是咱庄的娃娃,你看看,多害呐!一个个成了土猴儿啦——嗨嗨——!说完又挣长脖子给前面的小女孩说:今后你可不敢学他们呐。

田寡妇没搭话,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她穿着干净大方,脸白白的,细巧的身材,走路不像踩在土上,而是踩在了云朵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带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这女人,怎么说呢,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她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

麻雀似乎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

其实,不用他显摆,我们早就注意到这姑娘了,并且一个个看呆了。她明显和我们不一样。怎么说呢?把我们比做一团灰头土脸的野生狗尿苔的话,那么这姑娘就是一朵花。还不是路边杂生的无名野花,就是富贵人家养在花园里的一朵牡丹花。我被自己奇异巧妙的联想震惊了。同时自惭形秽起来,同伴们也都惭愧得不行,大伙甚至不敢正视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了。

麻雀却不容我们多看看,推车走了。他小心地迈着步子,显然生怕惊起尘土来呛着这娘儿俩。他嘴里还一个劲儿嘟囔:看看,这叫啥路嘛,简直就算不成个路嘛,叫人没法走嘛……田寡妇依旧抿着嘴角浅浅地笑着。终于走出那一段浮土了,她伸手拍拍裤脚,拍拍衣襟,又拍拍后背,给人感觉她身上落满了土。其实并没有多少土,我们庄子里的人平日里走过去,可不会这么拍拍打打地讲究,我们都是一身泥一身汗地活着,很少有空闲讲究这些。我们就发现这田寡妇和村庄里的女人们不一样。这不同究竟在哪儿呢?一时说不清楚,但是真正存在着。

就在我们略感失望的时候,麻雀记起了什么,停下车子,把小女孩抱了下来,放在路边,回头看着我们,说:把我们的素福叶领上耍去!又拍拍素福叶的头,笑笑的说:过去吧,和这伙土猴子混混也好。

素福叶拘谨地站着,她妈弯腰扯扯女儿的衣襟,说:去吧,不要怕。

麻雀吩咐我们:不准欺生!谁敢欺负我们素福叶回头我挑断他脚筋!

我们的头像被大风吹过的谷子头一样,齐刷刷忙乱地点着,做着应承。是啊是啊,谁会欺负这么个小姑娘呢?谁又会舍得呢?同时我们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欢欣,好像麻雀把一个巨大的礼物馈赠给了我们,我们一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就傻呵呵愣着,看着小姑娘。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从头上看到脚底下,又从脚到头往上看。呵,这小姑娘,身上有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你看,她小小的清瘦的脸上两弯儿眉毛细溜溜的,下面是一对明亮羞怯的眼睛。这双眼多么像清亮的月牙儿啊,闪着清澈透底的光。鼻子细细的高高的,鼻子下面的嘴巴更是小得让人担心,这样的小嘴巴怎么吃饭呢?她的脸、脖子、手,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一律很白,和我们不一样的白,像白面,是那种娇弱的苍凉的白。她站在那里,两只手背在身后向着我们看,迎上谁的目光,就对着谁浅浅地一笑。这种笑,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抓住了,紧紧的,让人情不自禁在心里颤抖。她穿的是紫花衬衫粉色裤子,都很新。这时候我们不由得低下头打量自己的身上,再互相看看,我们整天在土里打滚,浑身上下全是土,头上脸上甚至连眼窝鼻孔耳朵眼里也几乎被尘土填满。

这个叫素福叶的小女孩,一个人把我们全都比下去了。奇怪的是,我们心里没有嫉妒的成分,一点也没有,有的只是惊叹,艳羡和爱慕。这样好看纯净的女孩儿世上真的有?而且来到我们的身边了?

一个叫癞头的小子瓮声瓮气地说:这、这不会是仙女下凡了吧?比大白脸还好看呐!说完,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哎呀呀,癞头这出了名的厚脸皮,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真是日头要从灶眼里出来啦。

大伙愣了一阵儿,接着就哗啦啦笑起来。

你知道大白脸是谁?正是癞头他妈,我们村庄的第一美人儿。

随着大笑,大家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个个变得自如了,恢复到素福叶出现之前的状态了。大伙开始叽叽喳喳地嘲笑癞头,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他妈也就是一张脸大些,白些,比别的女人麻子少了些,可也不敢拿来和素福叶相比啊。

一个高个头男娃娃愤怒了,盯住癞头呸了一口,问:你妈那屁股比磨盘大,腰比水缸还粗,两根腿像柱子,凭啥和素福叶比?你说说,凭的啥?

哈哈哈……大伙儿又笑起来,有人笑得眼泪也下来了,经这男娃一提醒,我们才发现事情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因为大白脸和这小姑娘,根本就没办法比。一个是人高马大的女人,另一个是文弱娇小的小姑娘。前者只能让人从她身上看到柴米油盐的熏染,鸡狗牛羊的味道,甚至还有股子奶水的腥臊,就是个长了张大白脸的乡下婆娘嘛,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了。而这个素福叶,从她身上看不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她站在那里,风吹过,轻轻掀动她额前的细发,那一溜儿黑头发就飘荡着,像有一个小手在抚着她的小脸。她显得那么单薄、孤瘦,弱不禁风。让人看着就对她产生出说不出的怜惜,想要冲上前去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一种欺负。

素福叶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素福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虽然她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可她不能和我们一起疯子般的玩耍,我们打闹追逐时往往弄得尘土飞扬,她只能远远站着看,要么在树阴下看蚂蚁搬家。她从小就有病,叫心脏病。这是个什么病呢,有多严重,我们并不明白,庄里的大人几乎都告诫过自家的孩子,说不准欺负田寡妇的女儿,她有病。

听了大人的话,再仔细看素福叶,就真看出了病容。她苍白苍白的皮肤,怯怯的神色,有些倦倦的目光,眼睛望着远处时会浮起一层泪的薄雾。她纤细的手指像竹棍儿,细长的脖子那里有一根脉管高高突起,有时候在突突的跳跃着。

素福叶多可怜呀,大人们说那不是一般的病,稍不留意就会要了命,还说这孩子活不过十二岁,很早之前医生就这么说了。

我们这帮野孩子基本上没人欺负素福叶,对她敬而远之,或者小心翼翼地交往,尽量耍一些简单文静的游戏,也还是处处让着她,绝少和她起纠纷。在我们心中,这个小姑娘就是一件珍贵而脆弱的瓷器,谁都怕一不小心给打碎了。所以,很多时候,素福叶显得很孤单,像一个影子,在远离我们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有一天下庄子马云会的大儿子开蹦蹦车去丈人家相亲,半途上车翻人亡。送埋体时,大人们照旧哭声震天,我们娃娃则穿梭在大人的间隙,盼望快一点儿散海底耶,好拿那几毛钱去独眼那里买零嘴儿解馋。

素福叶也在人群里,这么多人,场面又这么乱,她自然不敢跟上我们混,跟在她妈身后,安安静静站在上房门口看马云会女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儿子。

哭亲人的场面我们见多了,司空见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素福叶一直盯着看,看着看着,她眼里腾起一层泪雾,凝成水珠,扑簌簌往下掉,摔碎在脚面上,过一会儿,又有一些水珠滚落而下。一般情况下,别人家完了人,大人都会哭上一哭,我们这些小娃娃是不屑于参与的,即便有时听着那哭声实在凄凉,心里也忍不住难过,但眼泪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同伴们见了会笑话,怪难为情的。

素福叶和我们不一样,她像个大人那样站在那里,怔怔地落着泪,也不见她擦一擦,任由那亮晶晶的泪珠儿在苍白的小脸上挂着。这让我们震惊,发现这个文弱的小女孩比我们谁都强,她竟然敢于在大众面前像大人一样的落泪。

埋体抬起来赶往坟地时,马云会的女人哭晕了,被女人们用凉水激活,她歪着头看了看眼前,又晕过去了。出事的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时候她的心里不仅仅是悲痛,肯定还有一种巨大的惊恐与茫然。她后半辈子的靠山倒了,她的生活里突然塌出一个洞,叫她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日子呢?

看着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上路的惨景,送埋体的女人们都落了泪,这时候素福叶不哭了,她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捏住我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凉。

她望着男人们抬着埋体向坟地走去,忽然给我说:我大,我大也是叫蹦蹦车碰坏的。说完紧紧咬着嘴唇不再吭声。我默然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悄悄打量她的神情,发现那苍白的小脸上泛起微微的潮红,眼里闪着泪花,我没敢追问她大的具体死亡过程。

过了三五天,马云会儿子坟头的新鲜黄土就被风吹得陈旧了。我们在玩耍时偶尔留心一下身后,素福叶规规矩矩坐着,眼睛望着马家老坟的方向。我们马家是庄里的大门户,坟院在北山的山腰里,那里面密密麻麻地坐落着好几十个土堆,每一个土堆下都有一个人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现在离开了,长眠在那里。

这些人当中,有上至清朝末年从陕甘一带逃难过来的太祖父,太祖母,下至刚出生的婴儿。早年亡故的那些人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在世上活了一遭,竟然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最早的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照相技术,而后来者呢,可能是家里贫穷,花不起钱照相,而那些小孩子是因为来不及长大一点到集市上的照相馆里去照相。对于这些早就睡在黄土下的人,他们的容颜、身材、性格、品行等,在我们内心里是一片空白,没有想象的依据,随着年岁推移,就连那一个个坟头也都越发低矮了,被野草淹没了。我们只能凭着那一个个低矮的土堆知道,有一个我们的亲人,在世上来过,坟堆是他留在世界的唯一凭证。

日常时候看着那些土堆儿,我们的内心很平静,甚至是淡漠的。死亡离我们很遥远,而在送埋体时,最让我们动心的是散到手里的海底耶。可是有一天闲得无聊和素福叶一起看风时,素福叶告诉我,她很害怕,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那些亡人一样,也要离开,离开她妈,在黑乎乎的坟坑里,一个人睡着肯定很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这时候我们都想到了死亡。

离素福叶很近很近的死亡。

而我,还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往下活,慢慢长大,像村庄里的每一个女子一样,长成大姑娘,嫁人,生娃娃,经历做母亲做奶奶的漫长人生,等这副身躯老成了一把干柴才会离开世界。这是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要走的路,除非半途遭遇不测,才能将这一常规打乱。按这一常规来说,我的人生还很漫长。所以死亡对我来说很遥远,遥远到人们从来不会将死亡和我这样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可是素福叶不一样,所以,我想不起合适的话语来劝慰忧伤的素福叶。我的健康和想起来漫长得让人迷茫的后半辈子生命,使得我和素福叶没法相提并论。

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寒冬残留的气息,也有春天特有的味道。土地正在解冻,小河里的冰已经化开,向阳的田埂上,冰草芽儿顶破地皮,露出羞怯而调皮的嫩脸。杨树皮由僵硬的白色转为淡淡的青绿,显示着生命的迹象。杏树枝头的硬痂破裂了,挤出一簇簇鲜嫩的苞芽来,一朵朵鲜花正在那里面孕育着。性子急的人已经将春小麦种上了,还在盘算着挑个暖和日子将胡麻也给播种了。

有一天,起风了,西北风呼呼叫嚣着吹了一天一夜,天亮后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门外的狗食盆子里有一层薄冰。给人感觉冬天没有走,重新回来了。大人说这叫倒春寒。倒春寒的危害非常大,当天看不出什么,等过上几天,寒冷褪尽,天气转暖,太阳暖洋洋晒上一天,你再看看吧,灾害的结果显现出来了,那些刚刚顶破地皮冒出头来的庄稼苗苗,本来正往上长呢,现在全蔫了,霜打了。再过几天,完全萎靡下去,干枯了,正是倒春寒冻死的。最不经冻的就是胡麻,这种作物刚出土时真是比初生的婴儿还娇嫩,轻微一冻就会死。所以每当到了春天,胡麻出苗这几天,庄里的人最担心了,连觉也睡不踏实的。

然而,就算大家整夜不睡地熬煎着担忧着,天气却是谁也无法左右的,倒春寒照例来了。这一年的气势要比任何一年都猛,连着三个凌晨都下了青霜,第四天,风停了,太阳出来了,人们纷纷上山去看胡麻,刚探出身子的小苗苗们,前几天还嫩嫩的翠翠地绿着,现在变成了青绿。几天后天气彻底暖起来,但人们的心情糟透了,还能干什么呢?除了抱怨这鬼气候外,就是赶紧补种。重新找来种子和肥料,吆上牲口,扛起耧,去把那胡麻拆了,第二次播下胡麻。

补种等于又花费了一笔种子和化肥,还把人累得不轻。

这一年的春天,我们村庄的胡麻地几乎全部经过了补种,连那些轻易冻不到的山旮旯里的青苗也难以幸免。补种的人们都很沮丧,胡麻种子一下子贵了许多,有的人干脆不种胡麻了,换成了糜子或洋芋。

等那些补种的苗儿探出地皮,羞怯怯地看着地面上玩耍的我们时,野草已经漫山洼绿起来了,向阳的地方尤其浓密,我们都可以赶着羊上山放牧了。

早春出生的羊羔能自己跑路,跟在母羊身后出山了。它们身上的毛细细的,软软的,还打着无数的细卷儿,跑起来时那满身雪白的小卷儿呼呼的抖,波浪一样的好看呢。姐姐她们出山时很乐意带上我们,有了我们这班小跟屁虫,她们当然会轻松不少,羊跑了,她们继续抓石子儿玩,有我们跑腿赶羊呢。不过,大家不想带上素福叶。几个大女子像商量过一样,只要看到素福叶在我们当中,就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然而,这个她们不想带的人要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肯定就挥着手中的鞭子说去去去,不想领你,趁早滚蛋吧!但是对于素福叶,她们不一样了,这个女娃娃站在那里文文弱弱的,一双盯着大伙的眼睛清澈纯净得泉水一样,直映得人心里打颤,叫你怎么拒绝呢。再说,她不会继续纠缠,就那么呆呆站着,神情平静而忧伤。女子们禁不住怜惜起来,没有谁能硬得起心肠对着她发脾气喊一声滚蛋。

当素福叶和我手拉着手要跟上姐姐她们上山时,几个大女子作难了,其中一个稍大的嘴巴抖了半天,就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素福叶不说话,也没开口求她们,只是站在一边用左手绞着右手,右手绞着左手,晚春的小风儿掀动着她的裤脚,裤子在轻轻地抖动不停,她真是太瘦弱了,裤子显得分外宽大,裤管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就要随着风飘起来了似的。

你们得答应个事儿!最后姐姐她们同意了,但是有条件的,一个大女子指着我说你负责领上素福叶,你们走慢点,千万别累着了,记下了啊,你今儿一天不用赶羊了,就陪着素福叶耍,记住啊!

我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这可是美差,啥也不干,就陪素福叶耍,这轻松的活儿谁不愿意摊上呢。谁都愿意!

我拉上素福叶,我俩避开乱哄哄的羊群,拣了一条更小的路慢慢向山上走。

哎,要是你妈晓得我把你领上山了咋办?不会怪我吧?

半道上,我担心起来,问素福叶。因为我记起母亲告诫过我的话,她说你们和素福叶耍的时候要千万小心,那娃娃的病很严重,万一伤到了她,给咱家闯出大祸,我要你的小命儿!

她万一追究起来我就说是自个儿上山的,谁都没领我,再说上山的路就放在这里,难道我一个人就找不到了?素福叶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说完提议我们坐下缓一缓。

我发现走了这一段上坡路,她累得张着口喘气,脸也在发红。我们不敢快走,走走停停,等赶到山上,别人早就到了,羊群已经从山的这一边跑到另一边啃青草去了。女子们分成了几摊子,有抓石子儿的,有弹口弦的,还有几个是姐姐抱着妹子的头给抓虱子呢。

青草一片片的,顺山坡往下望,满坡都是绿意,有些野花儿性子急,赶在别人前头开了,星星点点散落在草丛里,给单调的绿意添了些明媚的色彩。我和素福叶开始摘花儿,黄的蒲公英,浅白的星星花,淡紫的鸡冠花,还有些是说不上名字来的。现在开放的都是不畏寒冷初春时节就开始结蕾的花儿,它们已经开的这样热烈了,其余的植物们才伸着懒腰慢腾腾准备开花的事情。

素福叶带着我专门找一种叫做马兰的花儿。这种花我以前没留心过,所以不认识。素福叶说那是花当中顶好看的花儿,折一朵插头发上好看,拿回家插花瓶里再倒点水能鲜灵灵开上好几天呢。

听她这么说,我就急不可耐地想见到马兰花了。我们在山洼上走呀走,找呀找,不断地走,不停地四处寻找,渴望看到马兰花。日头渐渐升高了,我们感到身上燥热起来,可我俩还在坚持寻找,心里焦急,脚底下不由得小跑起来,恨不能将整片山洼全给搜索一遍。素福叶说等找到了她折几朵拿回去,我不赞同,说插头发上吧,我俩都梳着小辫子,插辫子缝里多好。为此我们争执起来,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互不相让,嘴巴争吵着脚底下也没闲下来,一刻不停地赶着路,爬上一道坡,再爬上一道坡,山洼其实是由无数道大小不一的陡坡连接而成的。我感到口干得厉害,嗓子眼里在冒烟,我说素福叶素福叶等找到马兰花咱们去山下沟里喝水吧,那里有我挖的渗渗泉,那水可清凉了,喝在口里甜兮兮的,可舒服了。

素福叶嘤了一声。

我说咱俩喝饱了还可以把马兰花插进泉里叫它们也吸点水分,这样就不容易蔫了。

素福叶没说话。

我回头看,素福叶落在后面,她双手在慌乱地抓着自己的胸口,嘴巴大张着,在呼喊什么,可是喊不出来,显得十分艰难,苍白的脸完全是青紫色的了。

素福叶素福叶你咋啦?你要干啥?我惊恐地喊。

她的手痉挛着胡乱地抓扯着,仿佛要扒开胸口,挖出那里的脏腑来。

姐呀——大姐呀——你们快来!呜呜——

我大喊大哭起来。顿时,辽阔的山洼上响彻着我的哭喊。

玩耍的女子们纷纷朝这边奔来,她们连身上的土都忘了打,随着狂奔那些土就扑簌簌往下飞舞,我看见每个人的屁股后面都带着一股子白色的尘雾,尘雾追赶着她们,急速而仓皇。

大家很快赶到了,我大姐一把抱住素福叶,但是素福叶软成了一团,像风中的嫩草叶子,怎么也扶不起来。大伙儿慌乱地呼喊着素福叶的名字,素福叶的眼瞪得很大,看着我们,似乎那眼珠要突破眼眶,奔到外面来。她的脸完全变成了青紫的颜色。

素福叶——素福叶啊——你咋啦?你咋啦啊——

几个大女子惊恐地呼喊着,但是素福叶撕扯着胸口的手松开了,软软地垂下来,脖子挣了几挣,断了气。

羊群仿佛受到了惊吓,不再好好吃草,乱纷纷往一起挤,大姐派一个腿长的女子奔跑去山下给麻雀报信。长腿女子嚎哭了一声,一溜烟下山去了。

我们一个个木头一样呆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连呼吸的气息都静悄悄的,山洼睡着了一样。几个大女子给素福叶把眼睛和嘴巴合上,要下一个女子头上的干净头巾,苫在素福叶脸上。

素福叶的埋体当天就下葬了。大人们说亡人奔土如奔金,这么小一个娃娃,更得及早入土。麻雀骑上自行车去集上扯了些白洋布,等他回来,坟已经挖好了,晚春的泥土是活的,松软柔和,挖一个小孩子的坟一点也不费事。女人们议论着说医生当年预料的真准,这女子还真没活过十二岁的门槛。我们跟在大人身后看素福叶下葬。麻雀和田寡妇留在家里,马乡老抱起白布卷着的素福叶,到了坟上,阿訇接过去,把她轻轻地放进了坟坑下的一个小窑洞里。小洞里黑乎乎的,我想素福叶她睡在里面冷吗?刚挖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呢。阿訇用几页大胡基插了窑洞口。阿訇和满拉们大声念着经文,同时另几个人挥着大铁锨铲土填进坟坑。坟坑很快就填平了,然后在上面堆了个小坟堆。

我们离开了,把素福叶一个人留下。

时间过去两年后,我才见到了马兰花,它是紫色的,开在一条荒僻的小路畔。当姐姐告诉我这就是马兰花时,我望着它们瞅了瞅,想折几朵,终究没忍心下手,这天夜里我梦到了素福叶,她和我一样也长高了,一张脸迎着我笑,要给我说什么,奇怪的是不等我走近,她的脸一闪,闪远了,模糊了,我慌忙追上去,哪里有素福叶的脸呢,只有一朵马兰花开在那里,我呆住了,望着花儿,这时候来了一阵风,轻轻一吹,花儿就随上风走了,越走越远,一直到消失在尘埃里。


(《长河》原载《民族文学》2013年第9期,选载《新华文摘》2013年第23期、《小说选刊》2013年第10期、《小说月报》2014年贺岁版,入选《2013中国年度中篇小说》《2013中国小说排行榜》《中国好小说》等选本,获2013《民族文学》年度奖、第五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2013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获评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第一名。)





  马金莲,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已发表作品近百万字,部分作品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以及各种年度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代表作《长河》《赛麦的院子》等获《民族文学》《小说选刊》年度奖。长篇小说《马兰花开》获第十三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系中国作协会员,《黄河文学》首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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