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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银梅:雁去鱼来
发布时间:2016/8/24 17:37:53
         花草正旺盛的时候小区通知各家,三天之内私家建筑和独家小院须全部拆除。王老先生为此很心烦,当初选择住在一楼不就是图个能栽花弄草的小院子嘛!所以拆建队在行动的时候王老先生都没有出门,他只是从窗口向外望着,生怕他们碰坏了他的植物。当一切安静了下来,王老先生才打开了阳台的门,走出来一看,心里就豁然开朗了。

 小院儿是没有了,但前方开阔了,围墙以外与自家地界连成一片了。那原本隔着墙不曾相见过的花草树木忽然会合了,正赶上晨风一吹,高高低低的植物们摇曳了起来,像是点头哈腰打着初次见面的招呼。小区里曲径通幽的人行道的汇集处原来也坐落在跟前,又像植物们手拉手围成的大圆圈,正是一个可简单运动的小场地。原来隔着一堵墙,竟隔着一个世界啊!王老先生就走下台阶,踱到这个场地上来了。

 他一边溜达一边察看着全新的环境,小区物业种植的树木花草更茂盛,品种更多,公共场所嘛,也没人吝惜土地,树与树之间那么大的距离,树坑花池子也那么宽敞,土壤那么好,明年可以在里面或周边再种上一些玉米向日葵什么的……这么一盘算王老先生更高兴了,一时间这一切都属于他了似的。不过冷静一想,真正属于自己的仍是窗根下的那咫尺之地,旮旯犄角都算上还是那十几个平方米,就这么个小地界也不简单了啊,花草瓜菜的,每年金秋也有不小的收获呢。王老先生知道在这日渐奢华的都市里,土地是多么的珍贵,按照寸土寸金这个说法,有着十几个平方米的小院子也足可以让一个人全身贴金了啊。可王老先生并不想做一个全身贴金的人,若真是那样,那该有多俗气呀!

 小院子里种着一棵杏树,一棵李子树,是他和老伴余老师刚搬进来时儿子给他们弄来的小树苗。五年了,小树刷拉刷拉成长了起来,每到春季,那粉色白色的花朵一开,招惹得小蜜蜂们就越墙而来,蝴蝶蜻蜓们也来,儿子看果树都活了,又移了葡萄苗来,几年下来,葡萄树都搭了架子,一嘟噜一嘟噜大拇指长的马奶葡萄半青半紫垂着,也能摘个七八斤呢。现在,这几棵树都还好好地在眼前站着,并因没了围墙的束缚,它们都大大伸了个懒腰、都舒展了不少似的。又与墙外未曾谋过面的紫槐树、丁香树、刺儿梅了什么的相聚成群,想不热闹都不行了。当然围墙一拆除,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也被打破了,小区里的邻居们也都像是浮出水面的鸟儿,相互打量着问起好来。

 原来多半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呀?王老先生隔着窗子自言自语着,老伴儿余老师就说:那可不,只有上了年纪才有资格赋闲在家嘛。没多久人们就熟起来了,三三两两聚集在这块小场地上,歇个凉聊个天的,顺便参观王老先生的种植成果,问他怎么浇水怎么施肥,有人会惊讶地发现隐蔽在枝杈里才冒出头的小青果,指给眼神不好的人,直到都看见了为止。

 王老先生是个看上去温和又有些斯文的人,可余老师却说他是个倔老头,说他倔了一辈子。余老师为人更热情,更随和,一段时间后他们知道了彼此姓什名谁,退休前在哪个单位工作等等。相比起来,余老师在中学当过老师,王老先生在政府部门任过不算小的官职,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大家对他俩显得更尊敬,更信任,并且习惯了逗留在王老先生家门前,对他栽种的东西评头论足并密切关注着。什么小白菜一夜之间起码长高一寸啦,西红柿又有两个红得可以摘啦,韭菜也可以再割一茬啦,李子树上哪个树杈里结了三颗小李子啦,夜里的一股强风又吹落了哪四个快要发黄的杏子了等等。这些情况都是大家如数家珍报告给王老先生的,并且把掉落的小杏拾起来还给他。王老先生呢,接过几枚青杏好像接过掉在地上的婴儿,他摩挲着沾在上面的泥土,仰着脑袋瞭望它们生长的地方,像是揣摩着还有什么办法让它们再回到树上去。余老师就出来了,她一出来就一扫眼前的阴霾,乐呵呵地说:正好正好,昨天小女儿来了还想摘个青杏吃呢。王老先生就白了她一眼说:吃也等熟了呀。余老师就说:青杏熟杏都是个吃,各是各的味道嘛!余老师背着王老先生给别人使眼色,意思是说他就这么个人,对东西都像是对人似的。果然就见他捧着它们回到阳台,又小心地将它们逐个摆放在阳光充裕的窗台上。很快大家还知道了王老先生养着的三只鸟,余老师请大家到阳台上来参观,三只鸟都有名有姓,余老师就给别人介绍着:这只绿色鹦鹉叫牡丹,这只一条腿儿的红嘴残废鸟儿叫灰溜,边上那只浑身黑毛的鹩哥叫库克,它会说话。大家就逗库克:哟,还是个外国鸟呢,说一个说一个。但库克死活就是不说一句话。余老师就对邻居们讲它们和王老先生的趣事,说其实王老先生最宠爱的鸟是牡丹,只有它享有出入自由的特权,它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说它飞出来落在王老先生的肩膀上,跟他玩一玩,要点吃的,就自己回去了。所以它也被惯出了毛病,知道自己的优越感,就总是在飞出来时故意炫耀给另两只鸟看。王老先生为此没少教育过它,总是跟它说低调一点低调一点,说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鸟,越是有特权越要低调,不然的话就会出事情。王老先生就走过来对别人解释说那不是偏心,主要是它聪明,它有这个自由出进的能力。要是灰溜和库克你放出来试试看?放出来了它们也回不去,这是没办法的事。

 说到高兴处余老师就让王老先生演示给大家看,王老先生就回到屋里佯装了几声咳嗽,那牡丹果然就有反应了,它灵巧地掀开了自己的门朝屋里飞来,看见有好几个生人就很惊慌,但它很快就绕过别人直飞到了王老先生的肩膀上。大家哎哟哎哟地惊叹着,又见它啄啄他的衣领,歪着小脑袋看他的脸,似乎是在问他生病了么?然后一纵,竟然就跳到了王老先生的脑瓜顶上。王老先生的头顶上现在可没什么头发了,袒露着一个绿豆大的瘊子,牡丹就在那瘊子上面抹抹嘴,再踩一踩,一副凌驾于主人之上的满足样儿。邻居们就都笑起来,一饱眼福的样子。有人就问余老师难道它不往你的肩膀上落吗?她说不落,这东西可精了,是他一粒一粒喂它吃米饭,一颗一颗喂它嗑瓜子才喂成这样的。王老先生又自豪地强调说:主要是它自己很懂事。这时候那只库克不甘寂寞了,在阳台上喊了一声:你好!大家就忽地一下拥了过去,它不服输地朝着围观的人们说着:你好!你好!一声女音,一声男音,把大家都逗乐了,说它也学李玉刚呀,会两种声音呢。正喧哗着,它突然又冒出一句:不许动!声音之威风一下子就把大家镇住了。余老师说它也就会这么两下子,说它刚来的时候就会这三句话,王老先生每天端个小马扎坐在它面前试图教它再说几句,结果没有成功。

 相比之下残废鸟灰溜真就灰溜溜地用一只细爪站在横杆上,没什么能耐吧,显得没精打采的。余老师说灰溜原本是一对儿,有一回笼子门没关好,那个做妻子的跑了出去就再没了影儿,这个丈夫为这事差点死掉,它半夜发神经把自己缠在了铁丝壁上直到第二天清早才被他们发现。那只挂住的脚开始溃烂,王老先生每天给它换药、包扎,它总算活了下来,但却成了一条腿。余老师又说它残废以后还得过一段忧郁症呢,情绪低落不吃不喝的。王老先生每天就在它面前开导它,劝它得想开点,说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就算是它不离开你,就算是你俩能白头到老,那老两口也总有一天得先一个走后一个走吧?分离是注定的,我们人也是一样。后来呢,也不知是它听懂了他的劝还是它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伤痛,余老师说王老先生再给它喂食的时候它就一条腿儿蹦着过来吃喝了。王老先生还说呢,说这不是就好了嘛!只要活着,都会好起来的!余老师这么学着,大家都听得感动了,频频地点着头。

 那以后邻居们更密切了,老秦和老苏两位妇女都和余老师年纪差不多,都是快奔七十的人了,她两个比起别人来算是最清闲的人了,老秦对余老师说她老伴早就没了,死得早,孙子前些年也都陆续离了手,她说受了一辈子苦到享清福的时候了却享不了,只好找些针头线脑的活做做,你说这人贱不贱。她对余老师说,你有啥活都拿来给我,我帮你做。老苏说她虽然也受了一辈子苦,现在也清闲了,但她做不了啥活,眼睛不行了,手也抖,幸亏拆了各家的围墙,有了串门聊天的机会,日子好打发多了。这老秦老苏两个是每天最早聚到王老先生门前的人,她俩自带着小马扎,选个树荫最多的方位坐下,于是就像个新闻发布站一样,各种说头就不断地从这里发散出来了。余老师当然也参加进来,她起着一个抑恶扬善的作用,她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能传播。她教师出身,这个素质她是有的。她们云里雾里地说着,内容却免不了张家长李家短,也不避讳出出进进忙碌着的王老先生。每天晌午十点多钟是王老先生刚干完体力活的时候,给花草浇水、松土、上肥、剪枝,直到大太阳开始给人抖威风的时候。他就进到屋里拿毛巾擦淌在脖子里的汗珠,喝一杯早上就晾好的绿茶,然后就对着窗外拉起胡琴了。有一天他忽然觉得不是别人聊天影响了他拉琴,而是他拉琴影响了别人聊天,就停了,将二胡细致地收起挂好,乐谱架子归回原处,拉琴与写毛笔字的时间调换一下也无妨。于是他就写毛笔字。退休之前他总是钢笔一挥在各种文件上签上批文和大名,他办公室的秘书还有供过事的人都夸过他钢笔字写得多么好。可是毛笔字却不行,他也间断着练了很多年,写熟了无数首唐诗宋词,工工整整地写隶书,随心所欲地写行书,到了现在,依然是自娱自乐,笔下缺功夫。

 王老先生一边写就一边听见了老秦正这么说着:……小米家那个女儿、可漂亮了……王老先生就不自禁地朝窗外望去,一个漂亮的女儿那就是一朵花儿,有谁会拒绝欣赏呢?可窗外除了满眼花红柳绿的植物,就连几个老年妇女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老苏的声音接着说……人漂亮嘛,就挑得很,先前跟着个帅小伙儿,两个人可般配了,大概是没钱的过,准丈母娘不冷不热的……

 这类话题就没了新意,王老先生放下笔,去喂他的鸟们了。才向别人炫耀过牡丹,就闹起事端来,看来人和鸟都是不能轻易夸奖的。有三天了,王老先生关了牡丹的禁闭,再不放它出来,喂食的时候也尽量板着脸不给它机会。这时就有人敲窗子,王老先生抬头一看,是对面小楼里的大老陈。这大老陈创下了一个鼎鼎有名的大饭庄,发展了好几个连锁店,早年还在郊区买了荒地种了各式树木果蔬,现在是个地道的私家农场了。这一切都交给儿女打理,他和老伴卸甲归家养老了。大老陈举着一个小塑料包包朝王老先生晃了晃,他还没看清楚,大老陈已走了进来说着:才去了一趟农场,给你带回来一些小尖辣椒籽,明年春天种它,这品种好得很。王老先生笑眯眯地接过来,一连声说着谢谢,他看见这些花籽菜籽比看见果实要高兴得多了。大老陈就蹲下来一边开牡丹的笼子门一边问道:这自由鸟的门怎么拴上了?王老先生一惊喊道:别动,关着禁闭呢。大老陈扑哧一声笑起来:哟,犯了啥错了还关禁闭呢。王老先生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唉,皮得很,坏透了!你看你看……他把大老陈拉到屋里指着房顶上的吊灯说:它一出来就钻进这灯箱里,几根电线全给咬坏了!大老陈再看那牡丹,果然它不像从前那样神气了,耷拉着眼皮一副正怄着气的模样。旁边的库克却又突然冲着他俩喊了一声:不许动!王老先生没好气地朝着它说:悄着,一个个的不学好!余老师这时走进来朝大老陈说:两个闹翻了,关了三天了。大老陈呵呵地笑着说:养得跟个孙女似的,老那么关着不心疼?余老师也借机说:就是嘛,就是个人三天也该和好了。王老先生却犯了倔脾气,说:不行,不能前功尽弃,叫它不听话!余老师就怨怪着说:那又不是个人,它懂得个啥呀!王老先生气鼓鼓地说:咋不懂?它啥不知道?你看看它们哪个傻?它就是故意气人!余老师捂着嘴笑,给大老陈使眼色,大老陈也更是乐得出了声。

 入秋的第一场雨来得真猛。大雨前连空气都兴奋了起来,花草了土壤了先都知道了信息,都释放出浓郁的植物气味儿、土腥味儿和雨水的混合味道来。王老先生大大的受了感染,像是一只要搬家的蚂蚁,默不做声地准备着行动。整整一夏天雨就吝啬地不肯下来,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要么飘一点细毛毛雨像是要打牙祭呢却只是塞了一点牙缝。王老先生每天从一大早起就一盆一桶地从屋里取水来浇灌他的花草果树。儿子要给他接根浇水的管子,他说不必了,做点体力活也是个锻炼。余老师说他其实是怕浪费水,他端出来的水都是废水利用,卫生间靠墙的一溜摆满了盆儿桶儿的。王老先生要求余老师只有使过洗衣粉和洗洁精的水可冲进便池里,其余的水都攒着浇花。大雨下得痛快淋漓,王老先生披着个雨衣忙进忙出,把盆了桶了的都摆在外面接雨水。余老师朝着门外喊:小心别滑倒呀,摔一跤可就不划算了。王老先生应着却不停下来,余老师只好就站在台阶上一盆一桶的帮他往屋里转,不一会地上就摆满了接好的雨水。他还站在门口望着瓢泼的大雨恨不能都收进屋里的模样。余老师就喊:快进来吧,再节约也得有个度,又不是没有自来水。王老先生就说你知道个啥呀,自来水再多它能跟雨水比?它们平时吃自来水那是没有办法……王老先生说着就转回到屋里,径直地走进厨房,把一处摞满了纸箱杂物的角落倒腾开来,就露出一口黑黢黢的大瓦缸。大瓦缸闲置好些年了,刚搬到这里时余老师说让收破烂的拉走吧,又重又占地方,再没啥用处了。王老先生不让,说好好的一个大缸怎么能随便扔掉呢,就算它不再腌菜和储水了,可它还是岁月的一个见证,是记忆,是历史,怎么能说它没有用处了呢?余老师说照你这个逻辑一切旧物都有用处,就不存在优胜劣汰了,这社会还怎么进步?王老先生说我没那么迂腐,我是指有些东西而不是全部。反正大缸就留了下来,如果不是此刻灵机一动,也还真是想不起它了。这就叫做:是块材料必有用。于是王老先生真就像蚂蚁搬家那样把大缸给挪到了外面,当然少不了余老师的帮忙。雨水像是从巨大的花洒里浇灌下来,不一会儿大缸里便接满了水,伍分硬币那么大的雨点子噼噼啪啪地砸着缸里的水,水面泛着涟漪,从缸沿上漫了出来,看上去像一个沸腾着的小喷泉,铺天盖地的雨水也似乎是从这里喷出去而不是从天上倾下来的了。

 雨过天晴之后,所有的植物都饱餐了一顿美食似的,绿得更翠,红得更艳。王老先生就蹲在鸟笼子跟前给牡丹开门,他一边解着门扣一边说着:看你老实了没有,不关你几天你就不知天高地厚!那可是吊灯啊,咬坏了怎么照亮呢?再说电线怎么能咬断呢,电断了不说你要是被电打了呢?你不知道那些在外面乱飞的鸟撞到电线上被烧焦了的事么?王老先生胸有成竹地认为,牡丹应该是知错改过了,它聪明得很,啥不知道。可是门扣刚一解开,牡丹就疯子一般冲出来差点把王老先生撞倒,它一路鸣叫着直奔屋顶,一头就又扎进了那只灯箱里。它在里面乱撕乱咬,似乎发泄着数日来的愤懑,任凭王老先生在下面怎么哄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这一次是余老师领着老秦老苏还有大老陈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牡丹缉拿归笼。王老先生似乎为这事伤了点心,又感冒了一回,就决定再也不放它出来了。

 瓜果丰收的季节,杏子树上的二十八个黄灿灿的杏子也等待着采摘了。邻居们报上这个数目,就等着他一声令下了。王老先生会心一笑,是呀,是二十八个,从开花到结果到长大成熟,这二十八个杏子是顽强地生存下来的,大家对它们的关注像是粉丝对自己偶像的关注,一早一晚的,人们总是结了伙围着楼群散步,但最终的聚点还是王老先生家的门前,除了在小场地上七嘴八舌地说话,再就是数他树上的果实。被热切关注着的杏子终于被人们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王老先生说人人有份,每人一个。有的人就摆着手说不要不要,最不爱吃杏子了,早晚来数杏子那是为了生活多一项内容,可不是为了吃啊。王老先生就说别的杏子你可以不爱吃,但自己看着数着长大的果实那可是不一样啊!每人一个,想多要也是没有的。余老师就夫唱妇随每人一个地发着,说:拿着拿着,不吃摆到家里看着也算。忽然就有一位叫老严的妇女面露惧色地离了人群,匆匆走了。余老师心里一沉,也没敢喊她。

 晚上看新闻联播的时候余老师对王老先生说,老严那么敏感,我杏子还没有递到她手上她就走开了。王老先生当然也听过老严的事情,她退休前也是某机关的干部,患有恐惧症,说是抑郁症的一种,上了年纪反而加重了,发病的时候她半步都不敢出房间,怕见人,怕上大街,怕听各种声音,最厉害的时候连空气都怕。老严的爱人老吴为此改装了一个蒙着篷子的电动车,常常动员、鼓励着带她去公园散心,或者只在小区里散散步。老吴总像哄小孩似的对老严说不怕的,你就待在电动车里,篷帘都蒙严实着呢。老严好一点的时候对余老师透露过自己的隐私,她说她三十多岁就得这病了,多年来她一直与这病作斗争,很折磨人。直到现在还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能出来在院子里走一走,最好的时候还能跟在大家的后面来看看王老先生的花草了,别人数杏子的时候,她也暗中里数着,但稍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会立刻逃掉,几天不再出屋。王老先生手里轱辘着保健球,眼睛盯着新闻联播里的女主播对余老师说,你看老严像不像她?余老师咦地一声说,就是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还真是像!上了年纪还漂漂亮亮的一个人整天却过得战战兢兢的。人啊,百事好总有一亏。王老先生说可不是嘛,就像东楼那个老杨,她自己不是说嘛,前半辈子一把手都不动,喝口水都是丈夫给端的,可到了这后半辈子,男人瘫在了床上,轮着她事事伺候他了!余老师就说要么说人这辈子是借的呢,年轻了,漂亮了,身体好了的不都是借得嘛,过不了多久就开始还债了。

 杏子摘过后,李子也跟着熟了,毕竟都是独树,李子也结得不多,也都丁是丁卯是卯的。采摘的那天仍然是每人一颗,余老师给大家发李子的时候就想起了老严,有一个阶段没见到她了,还是前一段傍黑时候,老严的老伴开着电动车拉老严出来散步,到了王老先生家门前停住了,老严掀开篷帘的一角朝王老先生和余老师打了个招呼,就放下帘子开过去了。她近来是否病又重了呢?这么想着余老师挑了两个格外好看的李子留下了。老秦眼尖就问余老师,给小女儿留的呀?老苏就反驳老秦说,咳,人家余老师是给老严留的。这让余老师惊讶了一下,晚上想起来对王老先生说:别看老苏耳聋眼瞎的,是个心很灵的人。王老先生说那就是呀,大多聪明的人是不显山露水的。李子摘过了大家不甘心无所事事,注意力就又集中在了那架葡萄树下。王老先生搓着手恨铁不成钢地说:去年还成了呢,熟了的葡萄也称了七八斤今年咋就这么不争气了呢!不仅王老先生急,邻居们也急,眼看着秋风扫落叶了,原本该长成大拇指样的马奶子葡萄结也是结了几串,但却是刚长了南瓜籽那么大就停止了,好像是反抗人们盯着数它们似的,再也不见长。到了该采摘的时节,几串小葡萄可怜巴巴地缩了水分,破灭了大家的期待。

 凡事一泄气就有些百无聊赖,干脆在小场地上摆张牌桌吧。余老师说愿打牌的打牌,愿做针线的做针线。王老先生是不打牌的,依然按部就班做他自己的事,忙罢了体力劳动就忙文娱活动,拉着胡琴听门帘外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有如风吹树响,再和了琴弦里的曲子,一些过往光景从心上流动着。曹植说得多好啊:惊风飘白日,光阴驰西流……那时就起风了,花花草草翻滚着,打着旋儿,让王老先生又记起了一句:一叶落兮天地秋……谁的诗词呢,想不起来了。

 打着牌的人们也像是一团枯草,被风一吹就散了。余老师兜着一袋子散牌进来了,嘴里着说:可真牛啊,钱多的能买半个城市呢!王老先生就停了手里的胡琴问:谁啊?余老师一边往柜子里放着牌一边说:六号楼那个小米呗!她女儿长得漂亮,前边的对象没啥钱,免谈了,这一段就找了个有钱人。老秦老苏她俩说他姓唐,是个做冬虫夏草的生意人,在香港有房产,又说钱多的能买下咱这半个城市呢。吹牛!王老先生忽然愤怒地嚷了这么一声。余老师忙扭脸朝窗外望了一眼说,你这么大声干嘛,真是的!王老先生就放下琴摇头叹气在地上踱步:现在的人,打诳语、吹破天眼都不眨一下,半个城市,半个城市……上周大孙子开着他的二手吉普车带着王老先生和余老师才观光了一番本市的新面貌。说实话,徜徉在现代都市里,王老先生感叹着人的渺小,先不说一座城市的恢宏,只是感受一番某个大卖场,那气势都不得了,再不用说那些与国际接轨的现代场所。半个城市、半个城市的GTP他有概念吗?一个冬虫夏草的生意人!他可以是个有钱人,也应该是个有钱人,在香港也可以有房产,但钱多到能买半个城市,那他就是吹牛!余老师就说:他们几个也说着呢,说他既然那么有钱,每次来小米家也不见带像样的礼物,也不见他怎么阔绰,倒是小米,总是跑出去买了鱼呀肉的给这位准女婿换着花样做吃的。讨好有钱人嘛也不为怪,大家都说呢,不要上当才好。

 重阳节那天,大老陈组织大家去了一趟他家的农庄。除了不敢出门的老严,还有老伴离不开人的老杨,大家都很高兴地上了大老陈家开来的一辆大面包车上。头天晚上大老陈还特意来给王老先生嘱咐:您可一定得去,余老师也一定得去,大家都说着呢,没有你两位就没气氛。王老先生就说:好啊这是个好事儿,可就是它们几个……他转脸望着那几只鸟笼。大老陈说:咳,又不是让你长住,早上多喂点,下午就回来了。果然,这个重阳节过得开心极了,车子穿过了城市,开进了郊外,余老师带领大家唱经典老歌,总是她想起一首,她起头,她打拍子: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大家合着唱,嗓音是鱼龙混杂,最好的也就算余老师了,但王老先生还是嫌她左嗓子,平日里他操琴余老师来了兴趣就给他伴唱,多是被他数落的放弃了事。但这会儿李叔同先生作词的这首歌儿却让王老先生激动了,他低沉的合着唱了……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没几个人记得全歌词,半路中断的多。但王老先生却主打了这首歌,声音不高,气有些短,但却从头至尾音韵无误……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歌声一落就得了一片掌声和赞美,大家说想不到呀,王老先生竟唱得这么好!余老师就借势夸上了说:想当年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引得大家长吁短叹,赞不绝口。

 那天真是秋高气爽又阳光灿烂,整个农庄散发着纯天然的气味儿。大家张着鼻孔嘴巴大口吸气,说到了天然氧吧了,从果园流连到菜园,从菜园往返到果园,尽情地摘着果实。大老陈来之前就对大家说了,一人准备一只大袋子,到了农庄免费送大家一包果蔬,自己摘自己的。有人就喊着说:这下子可以放开手脚了,可不像摘王老先生家树上果子那么让人蹑手蹑脚的了。王老先生就说这儿是广阔天地,回去是寸土寸金,怎么能同日而语呢?有人就笑着说到底是王老先生啊,一说话就很准确。余老师也打趣说那可不,毕竟是政府做过领导的人嘛!大老陈还给大家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都是农庄里自养自种的,又是土炉子大铁锅闷的米饭,连那一脸盆子撇出的米汤都被抢着喝光了。大家都说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好像是时光倒流回过去的年代了!傍晚大面包车回到小区的大门口,大家都像喜获丰收的菜农,手拎怀抱着鼓鼓的大袋子,一边感谢着大老陈一边说笑着往里面走去。大门里却跑过来一名脸色异样的保安朝他们喊着: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太玄了,太吓人了……大家这才闻到一股浓烈的焦煳气味,再抬眼看去,小区里面聚集着消防车和消防员,有大火熄灭的狼藉,还有缭绕在小区上空的一缕余烟。天呐,谁家呀?大家惊慌起来。余老师一把抓住王老先生的胳膊说:你别紧张,不是咱们家……王老先生撸掉余老师的手就朝前走去。火灾的原因很快就查清楚了,原来是老杨家用的小煤炉子燃着了近处的纸箱子造成的。老杨总是不停地给瘫痪在床的老伴熬药炖汤,所以就在走廊里架着这么个小煤炉子。上回居委会来查工作还要求她撤掉煤炉子呢,结果是工作没做到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幸好火被及时扑灭,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和财物损失,但走廊里着过火的气味儿却徘徊了好些天。

 植物们好像也受了惊吓,蔫头耷脑地没了生机。其实白露一过就该扫秧了,秋后又长出的辣椒西红柿茄子明显的劲头不足了,王老先生知道那是季节所至,但他就是舍不得扫它们,吊着的丝瓜葫芦却愣头愣脑冒出了不少,像吹起来的长长圆圆的气球们。扒拉开表层,里面还有着层出不穷的景像,这让王老先生安慰了许多。

 深秋的冷比冬天诈,打牌聊天都坐不住了,老苏就提议说咱们也去公园跳舞吧,那天女儿来说我们也该去公园跳跳舞,锻炼身体嘛。老秦就说去公园老远的一程呢,又不会跳,还是绕着小区走路吧。余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咦,这倒是个办法,我去和他说。余老师就快步进到房子里对王老先生说:把你的落地音箱推到门口让大家跳舞行吗?王老先生停都没停他正写着毛笔字的手说:不行。余老师说怎么不行?拿出去容易弄坏。余老师说怎么越老越小气了,说不好听的话这架音箱早就该淘汰了,放着不用它就是个废物,就像那口大缸,你让它接雨水,不就实现了它的价值和作用了嘛……这个道理我还用你教啊?我是嫌吵。王老先生滤了滤毛笔把它担在了砚台沿上,就来到了鸟笼子面前。那库克不知哪来的亢奋,你好你好地吵了一阵子了,依然是男一声女一声的。王老先生一边端起鸟食一边说:好了好了,就不能说个别的!话音刚落,库克就说:不许动。王老先生说这个谁不知道,你再说个别的才算本事,库克就闭嘴了。王老先生往它的碗里放着食说:黔驴技穷了吧,那么教了你一通,死都不学!常言道,艺多不压人,鸟也一样……旁边的牡丹似乎妒忌心大发,喳喳地叫着把喝水的小碗撞翻了,水都溅到了王老先生的拖鞋上 。王老先生就转向它又说:你赌气又有啥用呢,难道是我不想放你出来?让别人评评理,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他给它的碗里放了食,又用一只铁丝钩子把水碗放端正就转向灰溜了。灰溜早一条腿儿等候在食碗边上,刚把饭粒拨进去它便事不关己地一头扎下去吃了起来。

 王老先生还是把带轱辘的落地音响推到了外面的那片小场地上,一根长电线从窗子里通了出来。余老师把一盘大女儿买给王老先生的草原歌曲翻了出来,简直是奇迹,草原歌曲在这清冷的秋晚发出高亢悠扬的旋律,男女对唱是那样的情深意绵,把一个花草衰落后的萧瑟晚景给弄得朝气勃勃了。起初大家都还摇头摆手朝后退着说不会跳不会跳。余老师就带头跳起来,她踩着点子扭动着身体招呼大家说:这没啥会跳不会跳的,跟着节奏动起来就是了,随意跳,自娱自乐又不是表演给谁看。就有两三个人上场了,三四个人也按捺不住了,不多久,所有人都在小区汇集道的小场地上活动起来了。一时间大家都有点云里雾里,好像从不沾酒的人喝了两小杯烈酒似的飘飘然起来。王老先生没有跳,他说他给他们看着电线别断了就是,余老师说那有啥可看的,断了插上不就行了,她走过来拉他说你年轻的时候还演过话剧呢,这么随意跳跳就是个锻炼身体。王老先生手一甩说:你锻炼你的,我每天的运动量我自己把握。余老师就说真拿你没办法,一辈子了这脚步就没合上过拍子!一转身就碰上了脚下正划着中四步的大老陈,大老陈摆着一个舞者的周正架势陶醉在久违了的氛围里,让人一眼就看出当年的他定是舞场上的一颗耀眼明星。大老陈就对余老师做了个请的动作说:余老师的中四步应该没问题吧?余老师乐了扭脸对王老先生说:瞧瞧,你不跳有人请我跳。王老先生也乐呵呵地说,跳吧跳吧,我观赏就是了。正热闹着,有人高声叫小米,小米就停了自由舞抬眼望去。人群外,椰子树形的照明灯下站着她那高挑漂亮的女儿。大家都看见小米女儿脸上的倦容,穿一件时尚的大风衣,手里拎着一只拉杆箱,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样子。小米就匆忙朝女儿走去,一边问着:怎么回来啦?不是说好过年回家来么?小唐呢?

 就有人交头接耳议论了,她不是去香港住了吗?就是呀,小米还说呢,她家女婿小唐说了,过年的时候把她也接到香港去过呢,才去了两个月吧?出啥事情了……余老师跟大老陈跳了一曲正宗的中四步,总算把人们的注意力又引了回来,一曲终结大家都叫起好来,让再来一段,余老师喘息着摆手说:不来了不来了,好久不跳,不胜舞力了。又对大老陈说快去把你家小方喊出来一块跳跳,大老陈就说她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守着电视剧对啥也没兴趣了。

 关于小米家的是非还是在邻居们当中传播起来,老秦说小米女儿跟那个做冬虫夏草的有钱女婿闹翻了,说图钱也不能那么随变嘛,结婚证还没领呢就跟着人家去香港去住,结果呢,不靠谱吧?老苏又说那天小米带女儿去医院了,回来后帽子围巾捂得严严实实的,小米又是炖鸡汤又是熬银耳红枣粥的,肯定是她女儿做人工流产了……余老师制止着她俩说:可别给人家小米瞎传。但她回到屋里又很兴奋地给王老先生学说着。王老先生说没凭没据的别给人家瞎说,余老师说我也就是给你说说,我还能给别人去翻事非?

 立冬的前一周老杨瘫痪多年的老伴过世了。老杨用两只干巴巴的手摩挲着满是皱纹的脸对大家说:都是那场火,他人躺在床上心里打了结,我就给他说嘛,你得想开点想开点,天灾人祸的谁又能免得了呢?已经够幸运的了!你看看那电视新闻里每天演的……我也对得起他了,年轻的时候他对我好,老了我都还给他了,唉,扯平了……

 大家都去陵园参加了葬礼,依然是大老陈义务为大家贡献了车。那天天气不错,虽说初冬的小风把树林子里的黄叶刮得哗啦啦乱飞,但却不怎么冷,也没有悲凉的嚎哭声。葬礼的仪式有些效仿外国,三位年轻的陵园司仪都穿着统一的黑西装戴白手套、笔挺肃穆地在前面开路,老杨被一双儿女扶着走在其后,再后面就是一队送葬的亲友了。一曲腾格尔唱的《父亲》的歌深情地陪伴着人们直至墓地,使大家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也冲淡了人们对于死亡的阴影。夹在队伍中的王老先生怀抱着一束白菊花,他被余老师挽着胳膊,两人都因穿得厚而又走了这么一程子路热起来。余老师擦了一下鼻尖上冒出的汗星凑到王老先生耳边说:这样挺好的是吧?不让人觉得凄凉。王老先生也小声说着:那凄凉个啥,生生死死嘛,早看透了,一回事!余老师就更有胆量了,又悄悄地说了一句:回去给孩子们说好,我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办。王老先生就恃重地点了点头。那天回到家都下午三点多了,他们用钥匙开门的时候王老先生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进屋后他第一时间朝阳台走来,一眼就看见三个鸟笼中的一只敞开着门,阳台上连接音响的那根电线在一边耷拉着,窗子开了一条缝,一条腿的残废鸟灰溜不见了。王老先生衣服都没换就奔到院子里去找了,花池的边边角角上,果树的枯枝败叶中,拉了秧的干藤瘪瓜里……王老先生四处找着,口中唤着:灰溜——灰溜——他奔到小区里绕着找,自言自语地说着:牡丹飞出去也行,库克跑了也行,唯独你不能……别人都是漂亮的、会说话的、落到哪里都能活,唯独你、一条腿……都冬天了,你说你跑出去可怎么好呢!我知道你是忘不了它,可有些事是不得不忘记的……对面就走来了面带笑容的老严,老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他打招呼,可王老先生没与她搭腔,他此刻觉得她的恐惧症比起一条腿又不知下落的灰溜鸟是微不足道的。幸好后面有急忙追来的余老师,余老师看见老严就握住她的手说:你勇敢多了,一个人散步?老严就兴奋地对余老师说:我今天跟着家人去餐厅吃饭去了呢,一点没害怕!也许我的病就好了呢,这会儿就试着自己走走,也自我挑战一回吧。灰溜到底没找到,王老先生还是受了一些刺激,把音响的电线拔掉了,窗户关闭了,就差一纸写上——都是跳舞惹的祸!余老师就给大家解释说:有感情嘛,养了那么久,命都给救过来了!他就是心疼它有残疾,跑出去活不了多久……

 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花的时候,窗台上扑棱棱坠落了一只鸟。王老先生猛停住手里正拉着的胡琴说:是灰溜?余老师也放下手里的毛衣朝外望着说:比灰溜大多了。王老先生就轻轻拉开门,蹑手蹑脚地朝窗台移去。很快他就抱着一只鸽子进来了,嘴里还说着:冻坏了吧?这么冷的天……两个人仔细看时才发现它微闭着眼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接下来他们给它喂了药,在灰溜的空笼子里给它布置了窝,放了水和食物,在离鸟们近的地方增加了一台电暖气。第二天一早,那鸽子下了一个蛋,小小的蛋壳上有着一抹鲜红的血迹。这是它第一次下蛋呀!老两口兴奋地观赏着这只蛋,王老先生对余老师说:小心收好,等它下多了好让它孵一窝小鸽子出来。


(《黄河文学》2012年第1期)





韩银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文学期刊《当代》《中国作家》《大家》《花城》等发表中短篇小说,部分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年度中篇小说精选》《年度短篇小说精选》等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我厮守的终结》,出版长篇小说《西夏》(合作)。现供职银川市文联,银川文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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