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时光
阿舍:最初的阅读
发布时间:2016/8/24 17:41:14
 

1

 我真正的阅读是半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迄今过去近三十年,它湖绿色的书封,和已经磨出毛边的书页仍然屡屡浮现于脑海。当年,这本书从何而来我无从得知,书也不是我自己读,是妈妈读,我和妹妹听。

 妈妈的阅读一半带有工作性质,因为就要成为一名检察官,她需要学习福尔摩斯的判案智慧,而读给我们听,纯粹只是为了让我和妹妹早一点安静睡觉。

 那些夜晚铭心刻骨。我们住在团场低矮的土坯房里,屋外漆黑一片,屋内灯光昏暗,一点点微风,就能让后窗外的芦苇哗啦作响。听说要读故事,我和妹妹便开始兴奋,接着,妈妈就用一些故事里描述的声音及动作催促我们上床,我和妹妹尖叫着,齐刷刷在奔抢中钻进被窝,而后大气不出,直望着屋顶,因为在妈妈的催促声中,除了屋顶顶棚,门帘或家具的阴影,都变得像故事里一样可疑和让人害怕了。

 妈妈的朗读神奇无比,故事被她压低嗓门的女中音读出后,小屋的角角落落便笼罩在神秘与恐怖里。妈妈朗读时,身心全然沉浸,表情因为情节的紧张异常严肃,我和妹妹甚至不敢看妈妈一眼,我们都认为妈妈很危险,她成为故事中的人,我们追随她,身临其境,正踏在通往一间暗室的阶梯上,或者看见黑衣人在破损的墙壁上写下奇怪符号,然后悄然离去的背影……

 这件事至今在看我来,仍然不可思议,因为多年之后,当我为自己的孩子做睡前朗读时,我总是感觉到自身语调的苍白乏味,无论我怎样投入,都无法达到妈妈为我和妹妹制造的那种气氛。所以,这样的睡前朗读,因为常与记忆产生难以弥合的距离,以至于让我感到兴致索然。

 我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除了我不具备适于朗读的女中音之外,我总认为这件事还有值得深究的其他原因。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阅读只限于语文书上的课文和父母买给我的一箱子小画书,又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所以,我的课外阅读寥寥可数,而我也从未被哪本书里的哪个故事哪个人物打动和吸引,我的乐趣只在苹果园、水渠边和沙漠里,直至听到妈妈读这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与我每日看见和感受到的世界不一样,跟我读的小画书也不一样,《福尔摩斯探案集》带给我一个疑云重重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想什么、做什么你都无法猜透,它离奇、悚然、出乎意料,充满了想象、幻觉、悬念、暗示……它使我惯于直来直去,惯于在是与不是、有和没有之间作出判断的小脑袋,忽然因为这个疑云重重的世界发生了改变。我意识到一些人和一些事的匪夷所思,意识到世界似乎多了一个藏在帘幕后的空间……它诸事奇巧,真假难辨,而我,兴致盎然地就接受了它。

 人们总是能够更深久地记住生命里的第一次。那么,这本妈妈为我朗读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给予我的惊异,作为一次新的生命体验,它让我产生如此持久的兴奋、着急、害怕与奇想,自然,我便以我忠诚的怀念使它成为不可替代、无可超越的记忆。

 我不记得《福尔摩斯探案集》都有哪些故事了,除了侦探福尔摩斯和他的助手华生,其余人物也早已被我忘光,镌刻我心的,只是故事的氛围,和那些夜晚的气息。而这样一次神奇的阅读体验,及其所产生的影响,在当初既没有被我父母意识到,也没有被我自己发现。它就像我每天吃下的食物一样,进入我的身体,提供给我生长的营养,却被我完全忽略,或者说浑然不觉。

 但确有什么事情在暗中发生:一阵风来,翠绿的杨树树叶都拍起了小巴掌;初夏的石桥下面,小鱼一下又一下啄着浸在水里的小腿肚;清晨的沙漠像大海一样泛起一层层细碎的波纹;沙枣花粗冽的花香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某位老师的目光像沙枣刺一样划过我的脸颊;黄昏时野鱼翻过水草时鱼鳞金子般闪动;被小伙伴孤立之后的气恼与妥协;爸爸口中那些欲言又止的话;与某个成人莫名的对抗或者莫名的亲近……在假期昏天黑地的玩耍之外,在课堂之外,在可以和伙伴和父母说出的话之外,这些自然界的事物,这些日常生活里的人,我听见的,看见的,感受到的一切,都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清晰却又说不清楚的意味。它们比应该死记硬背的语文课文、历史年代、英语单词更多更快速地闯进了我的心。它们和柯南道尔带给我的那个世界一样,凿凿切切地存在,却朦朦胧胧让我看不透猜不透。世界似乎在悄悄地延伸,充满了未可知和未可言说的事物,而我正一声不吭地探过身去。

 现在,让我说起这些变化,我不认为它仅仅是一种文学的启蒙,我觉得这更应该是一种生命的启蒙。是的,身体的一些感觉与知觉,就因为这样一次触动慢慢地在延长,在打开,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往前走,被各种或短促或模糊或激烈的体验带引着,朝着一个我不知在哪里的远方走去。从前在放学路上,在戏耍的河边,走过、路过,并不记得什么,只是玩耍,只是经过。但渐渐地,随意的一瞥之间,世界就有了更深的意味:树叶的沙沙声,一只小狗的睡态,水的波纹,而父母、伙伴、老师的某句话某个眼神从前可能不进入我的心,但不知不觉,它们开始沉甸甸地搁在我心里,喜悦我,也挫伤我……

 但这些都跟学习,跟语文成绩,甚至作文分数不相关,一次生命的启蒙要远远超出这些实有的现实表象,它在感官的内部悄然拓宽着身体的边界,却并不表现出来,甚至倒行逆施,如同抑止身体的灵敏度,使我在一些方面显得比从前更加愚笨和迟钝。五年级,我的作文差得一塌糊涂,两周一次的作文是最令我恐惧的家庭作业,以至于走投无路时,我万不得以抄书应差。自然,我的作弊行为没能逃过老师锐利的眼睛,但好歹老师在讲评作文时网开一面,没有指名道姓,只用他小如绿豆的近视眼狠狠挖了我一眼,我才得以死里逃生,有幸没有成为同学们嘲讽的对象。

 人之为人的本能中,或许从来就在通过各种方式寻找和建立一种与外部世界对应的内在机制,它自成一个系统,不断促生出一些本能的、临时的、变化的、渐趋完善的感知和行动,用以应对各种平淡的、强烈的以及未可预料的现实处境;有时,这种应对是一些具体的表象,譬如协作、拒绝或者逃避;有时,这种应对仅仅是独自的好奇、沉思和幻想,它们使人暂时游离在现实世界之外,这既缓解了现实的沉闷与压力,也提供给人从另一角度理解现实并与现实相处的可能性,它们可以被称之为精神的能量与空间。当然,这都是后来,随着时光渐渐前行,心智愈渐稳定之后,从生命的种种体验中缓慢取获的认知。这时候,我才更深地理解了阅读。便因此看见,它其实就是建立人的这个内在机制的一种方式。而在于当年那个刚刚体会到阅读所带来的变化的我,这个寻找和建立,既是意外的,又是自然的。

 渐渐地,除了亲人、伙伴、陌生人,在那个可见可触的世界之外,我有了一个我自己的世界。这世界充溢着那个侦探故事带给我的兴奋、着急、害怕与奇想,布满亲人与伙伴们带给我的惊喜、向往、失望和委屈,当然,在作文事件之后,它又多了一个叫做羞愧的事物。我独自在这世界成长,多数时间,不需要别人,只是自己看,自己想,自己设问,自己试着解答。当然,所有的解答都浑沌,都似是而非。而我并不把这些告诉任何人,哪怕最好的伙伴。我觉得难为情,担心被人耻笑。又因为并不知道怎么说,我还没有学会表达,尤其那些突然袭来忽又散去的惊喜、向往、失望和委屈,它们确凿却又不稳定,被年少的我轻易记住,又轻易地遗忘,就好像玩耍时擦伤的皮肤,等到有所觉察,已不知它伤于何时何地。

 也许我们总会抱怨,我们成长的时代不够开明,不具备更大的包容性,总是在日常的诸多层面向下一代传递着一种约束与禁忌,而这次最初的阅读为我建立的个人世界,意外地化解了这些约束与禁忌的压力,或者说,使它们显得没那么重要和明显了。因此,这个我独在其中的世界,比肉眼所见的真实环境,更确凿地成为我成长的一个隐形背景。而时至今日,我已经坚信: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隐形的背景,只不过,它的出现与打开,都有各自的机缘与使命,但它暗中决定了我们未来的方向。

2

 侦探福尔摩斯幽灵一般徘徊在我最初的阅读记忆里,直到高一,爱情圣手琼瑶取代了他。几乎在一夜之间,我和我的女同学们迷上了琼瑶。钢板一般冷硬的学习世界由此降下一层淡紫色的雾霭,我被裹挟其中,晕头胀脑,飘飘乎乎。那是一种纯正的迷醉,青春的渴望与冲动,无可控制。它迅速升温,迅速烈焰滚滚,幸好浓度没有升至硫酸的强度,才不至于完全腐蚀了那个关乎未来的学习世界。

 那些火热的细节至今还在我的耳边滋滋作响:《窗外》《在水一方》《月朦胧,鸟朦胧》……这些书神奇又突然地辗转到我手里,我从来没买过它们,它们却像季节一样轮转到来。它们秘而不宣地在教室里流传,我从不知道它们的来历和去向,我只为它们急切,颠三倒四。课堂四十五分钟,我看着老师的嘴巴开开合合,心思缥缈,不知其所言为何,那些公式、定律、图形令他们的面容如同木偶,苍白又生硬,他们或许就是从那些书里跑出来的某个严厉无情的家长。为了免遭煎熬,我目视前方,做出专注状,心神却似钻出裂缝的水流,自隙口汩汩而出,流向书中某个女主人公的喜悦和眼泪。下课铃仍未响起,我却已经无可忍耐,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伸进桌仓,将那本《窗外》或者《在水一方》翻在上节课课间停下的一页。如果老师无心理我,我的眼睛便干脆黏在那些潮乎乎的字迹上,像黏在纸张上的口香糖,怎么扯也扯不掉了。下课铃响,当老师走出教室,身后突然就会拥来几位女同学,她们不客气地压在我的背上,挤着我的脑袋,我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闻着彼此身上的气息,心神贯一,旁无所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只为眼前这本书,只为它给予我们的触动与激动。当然,有人看得快,而另一个看得慢,快的这个急着翻页,慢的那个却紧压着不放,于是相互怪怨起来,于是有人出来悄声主持和平……那些迷醉的日子,我们就是这样靠着课间的余光读完一本本琼瑶小说的……

 而奇特也正在这里,我们只看不说,读完就散开,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只是秘密领会内心的跌宕。我不记得我和谁交流过,别人是否有所交流我亦无所知。在于我,它是难以启齿的,只因为它是爱情,它对我和伙伴们还为时过早,还是未经允准的禁忌。这样的阅读自然背着老师、逃避家长,或者,他们佯装不知也未可知。而我也不曾从中领悟到什么爱的真谛,看到人性的复杂,抑或找到提升作文写作的技巧,它只是展现给我一个令人耳红脸热的新世界,这个我未曾涉足的情感宇宙,如此缠绵,如此荡人心怀,它的美好一如它的痛苦,它的欢笑一如它的眼泪,它们剧烈又繁多,甜蜜又伤人,只叫未尝爱情滋味的我,感到不看不知道,看了更迷茫

 这又是一次非正常的阅读,它不在老师和家长为我约定的时空内。在我的眼里,父辈们几乎没有爱情,更谈不上爱情的表白。或者,曾经有过,也被沙漠里暗淡粗糙的日常磨损得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忍耐。那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那个为沙漠所环绕的小镇里,这个字,几乎还是被嘲笑的。那个时代,两性关系远未像今日这般已成为公共话题,若非作为坏孩子自我投身,几乎不会有人为此告诉你什么,甚至连提醒都意味着越界,意味着提示一种罪过。表面上,人们用一致的沉默来表示对爱情世界的拒绝,甚至是微微的敌意。似乎一踏入那个世界就意味着学坏、道德的堕落。但暗地里,爱情还是悄悄地发生了。妈妈单位里新来的大学生,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上了高年级的男生女生,围绕着他们的传言总是与爱情有关。但传言总是影影绰绰,半明半暗。我唯一见识过的爱情,是邻居一位大姐的早恋。但是他们的爱情远非琼瑶书中的爱情那般浪漫柔情,他们的爱情因为顶着外部世界逼视的目光,因此在躲闪与急躁中不免显得鲁莽。我记得我在邻家大姐家的窗前不意间撞见她和隔壁男孩倒在床上的拉扯。我早知他们暗中约会,但那男孩在气恼中强行要吻女孩的样子还是吓坏了我。在今天,这一幕几乎已经可以原样移植成电视剧里的一个情节,因为人们已经更多地熟悉了它,理解了它。说到底,对于那个年龄的孩子,这一幕合情又真实,人们甚至可以去称赞它所意味的青春与生命力。但是在当年,与琼瑶的爱情相比,它失去了给我联想的空间,失去了情感的柔度与温度,它没有甜蜜、相思和哭泣,没有朦胧的眼神,没有喋喋不休的情话,仅仅是一次青春的情欲寻求出口的莽撞行动。因此,这次秘密地撞见,反而更加把我推向琼瑶的世界。如此,这样的课外阅读,便无可替代地成为成长的一只秘密提手,它被我们小心又兴奋地轻轻抓住,好似握着一只温柔有力的大手,虽然它是那么不合常规,虽然它使我的学习成绩踉跄在及格线的边缘。

 琼瑶的爱情世界并非一本爱情手册,它不曾教会我什么,识别爱或者爱的危机,也未曾鼓动我的情窦,使我立刻投入一场早恋。当有所意识,我已经知道,它是我又一次遇见的新世界。比起柯南道尔的世界,这一次,这个新世界似乎清晰许多,也亲近许多,因为爱情的香气如此醉人。

3

 又一次沦陷般地阅读是在高考结束之后。我没考好,估算的分数距离录取线差了将近四十分。我沮丧至极,却又不能放弃,只好像所有高考失败的学生一样,在极度倦怠中为复读作好心理准备。我不愿见人,不愿出门,却又不知假期该如何打发,书本扔在书桌上,它们不再意味着我的未来,而是像一堆罪证证实着我的失败。妈妈见我这样于心不忍,将我送到一位类似亲戚的阿姨家。我在阿姨家玩了两天,阿姨家有个工作的大哥哥,不常回家,我临走前却意外碰见他。大哥哥问我考得怎样,我说不好,他安慰我说成绩没下来不好说。我没说什么,一扭头看见他桌上堆得山高的一摞书,就问他那些书能不能借我看看。他想都没想就说行啊。

 我把那些书抱回了家。它们是十七套武侠小说,有《鹿鼎记》《白发魔女传》《神雕侠侣》《陆小凤传奇》,等等。回到家后,我便开始闭门不出,几乎以每天一到两本的速度从早看到晚,只在该吃饭的时候,揉揉酸胀的眼睛出来转一圈,吃完饭上完厕所继续回屋看。我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距离我家后窗五十米远,是妈妈为了我学习清静专门问单位借的一间旧仓库,孤立在一排平房的尽头。一些夜晚,我常听见窗外有脚步声,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隐约里,我感到一些事情是我与世界之间单独发生的,它秘密地生,秘密地死,说出意味着破坏它自身的完整性,说出,意味着我独自承担的恐惧、羞愧、困惑都将被打破,都将因为外部世界的介入,变得我无法控制,也更加地与我无关。

 这种有意识地封锁内心的心绪与举止,或许正是生命的孤独感最初成形的时期,在那些沉闷的日子里,它默默无闻,似有似无地生长着,时快时慢,却始终像时令一般自然地前后接续,不觉不知之间,日复一日地清晰起来。现在来看,我应该感谢那个当时的自己——一个情绪消沉的高中女生——在受挫的落落寡欢中,并没有主动去寻找一个外人进入自身的孤独,而是选择了十七部与现实差之千里的武侠小说作为陪伴,从而将那只叫做孤独的细白瓷瓶保存完好,既没有使它破碎,也没有让外部世界渗入哪怕一滴海水,也就由此维持了它的纯度。而我如此念念不忘这份孤独感的完整性,还是因为时光的往逝。日月昏晓,流光无尽,似乎悲苦与喜乐都可以随着时间更迭与消匿,唯有孤独感像雪山的巅峰,时时以它的色泽与高度自证着它的恒久。而此时此刻,我所理解的孤独,它所蕴含的势能,已经从过去的一只适于观赏的细白瓷瓶变成了一件可以宰制命运的法器,它的积蓄与溃散,便是一个人自我的建立与丧失。

 房间里除了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脸盆架、一只水桶、一只冬天用的火炉,再无其他。我回到这间小屋,大白天也拉着窗帘,人倒在床上,一本接一本读,读得瞌睡就睡,读得头疼就起来吃片去疼片,有没有读烦的时候我已不记得。那是天最热的时候,一到中午,窝在床上的我就会坐立不安,因为脖颈里的汗水常常将皮肤浸得又痒又疼。我一次次起来洗脸擦汗,但屋里还是闷得难受,这时候,我会踩着凳子将小小的后窗打开,然后站在凳子上呼吸新鲜的热空气,听一听屋后白杨树叶在烈日下绿色的嘶鸣。后窗下有个羊圈,养着一只老母羊,老母羊不怎么叫,总是静静地吃草,静静地走来走去。那些日子,我们俩都很安静,我们都知道彼此安静的理由。

 十七套书接近读完时,小说里的人物已经开始混乱,他们互相穿越,互相取代。除了一些特别重要的人物,谁是谁,谁做了什么,已是一碗浓稠的糨糊。我只记得一群人在十七套书里刀光剑影,行侠仗义,斗得昏天黑地。仅此而已。也许那时我开始烦了,但从床上坐起来,想想开学还有一些日子,想想自己仍然不愿见人,不愿说话,于是,发会儿愣,倒在床上继续看。十七套书看完之后,假期也临近结束。我把十七套武侠小说捆好包好,如同告别一个明亮的青春时代,完完整整归还给大哥哥,却没料到回来后就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从此,我不再读武侠小说,只在心里默默向它们致谢。在我生命的第一个陷落期,它们以流畅的故事和身怀绝技的人物填平了那个向下弯曲的人生空白。它们让我喜欢上江湖这个词,它意味着天地之大、之离奇,它快意恩仇,刚柔并济,它正得光明,邪得磊落,连时间都像刀光一样闪亮分明,绝非我身边这个沉闷滞重的世界。另外,它最吸引我最让我向往并给我幻想的,是武艺顶推着一个人的胆魄,即所谓艺高人胆大。是的,我需要勇气,需要不再害怕,需要在考试失败后不再退缩在一间紧闭门窗的小屋,需要大胆地接受今后的每一次失败。然而这只是一种吸引与向往,它存储在心,只叫我暗自体味。

 一种不求甚解、旁无所顾的阅读在这一年,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在我就要满十八岁这一年戛然止步。这几乎是一个阅读时代的结束,以一群人的刀光剑影和爱恨情仇为仪式。这之后的阅读,越来越多,越来越鲜明地附着了诸般需要,当然,它们无所谓对错,就好像搭建在一棵树上的鸟巢,只因这棵树适于落巢安家。这诸般需要,有时,是学业所致;有时,只为打发心中的寂寥与苦闷;有时,则带着生命的不解与追问;到了现在,因为写作的缘故,阅读便带有一股煞有介事的匠气,习惯于挑肥拣瘦之后,再自命不凡地说三道四。

 犹如一个被泡胀的水发生物,近些年愈发攀枝附叶的阅读经历,常使我怀恋十八岁之前的那些阅读。每一次,我都会被它们痴痴醉醉、毫无所求的形态感动,它们真像青春的身体与时光,因为无知,因为不计前因与后果,所以清亮又纯粹,所以迅速又无迹地融入我的生命,并与生命的热情与请求自然地构架出一个崭新的独属于自身的世界。它们与文学无关,只因一种青春的兴致和冲动。它们不畏雅俗,不管正邪,拿起就沉湎,扔下就忘记。它们忽而着魔,忽而弃绝,没有犹豫没有纠缠,利落干净就好像西门吹雪的剑术。也因此,它们只是生命自然地靠近和亲近,清新无邪,就好比一片雨后的嫩叶,挂在我记忆的树梢,熠熠闪动,历久弥新。


(原载《黄河文学》,获首届《黄河文学》双年奖) 

 




       阿舍,生于上世纪
70年代,维吾尔族,汉语写作。媒体供职。中国作协会员。创作以散文、短篇小说为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朔方》等刊物。连续三届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小说奖。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奔跑的骨头》、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等。第22届书博会阅读大使。银川文学院签约作家。

       刊物:200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大家》、《红豆》、《西湖》、《朔方》、《散文选刊》、《福建文学》、《黄河文学》、《读者》等文学期刊 。部分作品入选《新散文百人百篇》、《2008文学中国》等。

       出版:长篇历史小说 《乌孙》、短篇小说集 《奔跑的骨头》散文集 《白蝴蝶,黑蝴蝶》、散文集 《撞痕》、短篇小说集 《飞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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